212、暗夜8

蒋府,署都指挥使团营把总蒋谦正在宴请同僚。

蒋谦之父乃是国朝名将定西侯蒋贵,蒋贵是从太宗起兵靖难的功臣,屡立战功,长子早卒,次子蒋雄战死于麓川之役,可谓满门忠烈。

有着这样的父兄,蒋谦自然是高枕无忧,父亲离世后,更加的放浪形骸,不说无法无天,但也没干啥好事。

蒋谦以都指挥任团营把总,在一干坐营官、把总之中,算是鹤立鸡群,加之父兄的功劳,更是让他超出同侪多矣。

其余的坐营官、把总如王英、郭振等人,俱署都指挥佥事,比他差了两级,况且他家里还有个侯爵,虽然轮不到他来袭封,但毕竟是侯府嘛。

“少保将团营操练之事悉委于张璟,”蒋谦喝的面红耳赤,对一干同僚吼道,“吾等皆为功臣之后,岂能容此黄口小儿作威作福?”

“指挥所言甚是!”大家喝的都差不多了,本就是一群狂悖之徒,再加上喝酒,此时更是无所顾忌,天老大、地老二,他们就是老三,眼里哪里还有其他人?

也就是皇帝没在跟前,否则,这群玩意还真能干出把皇帝拉下马的混账事儿来。

“黄口小儿,幸进之辈,”蒋谦毫不把张璟放在眼里,“若是他敢去营中,我等给他一个下马威,如何?”

“哈哈哈!”众人闻言纷纷大笑,显然是赞同蒋谦的主意,“不错,不错,先给他个下马威!”

且不说一群妄人在此大放厥词,就是不知酒醒之后,这些人还会记住几句自己说的话。

张璟自然不知道一群人想给他个下马威,此时的张璟正在陪母亲说话。

“你和静丫头成婚也这么长时间了,”张母屋里现在只有他们母子二人,就连芍药,也懂事的跑出去了,有些话,她还是不听为妙,“静丫头的肚子怎得还没动静?”

母亲想抱孙子,张璟能说啥?老老实实的听着也就是了。

“嘿,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张母见儿子低头不语,有些不乐意了,“跟你说正事儿呢,你可别不上心。”

等母亲训完话,张璟回到书房,京营操练的确不是个好差事,随着土地兼并的情况日益严重,大量的民田、卫所屯田被文武官员侵占,作为军事力量基础的卫所制也日渐衰败。卫所制既已破坏,京营也是在所难免。

京营武将多由勋臣世袭担任。武将世职,缺少必要的考核,整个武将阶层能好了才怪。张璟叹气,一个国家的衰败,真的是方方面面的影响,特别是这个人治的封建时代,很多事情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缺乏必要的制度保证,于是便越发的腐败。

就以京营为例,陛下与朝廷不知道情况吗?知道的,能整治吗?能,但代价是勋戚阶层被打压,甚至革除,外廷倒是乐意接受这个结果,但问题是,皇帝愿意吗?不愿意的。少了勋戚对文官集团的牵制,将极大的影响皇权统治的稳定性。

第二天一早,张璟直奔京营官厅。

京营总兵柳溥率领左右副总兵、参将、游击、坐营把总等官百十号人乌泱泱的在厅外迎接。若论官职,张璟只是个操练官,但他这个操练官代表的是京营提督于少保,所以柳溥等人再怎么不乐意,也得做做样子。

一番寒暄后,众人拥着张璟进了官厅。

“某查阅团营名册,见军兵十四万三千四百有奇,然也?”张璟让随从把厚厚一箱名册放在桌上,目视柳溥等人,问道。

“咳,咳,”在众人的疯狂示意下,柳溥不情不愿的站出来,清了清嗓子,叉手说道:“好教都督得知,因营建山陵、修理宫殿、修缮城墙,以及西山煤矿调用,一并调拨本营官军前去,所调官军共十一万九千有余,今日操练者仅有两万四千六百。”

张璟闻言,好悬没反应过来,偌大的京营,十四余万官军,下场操练者仅有两万四千六百,这是什么概念?仅有七分之一!这兵还怎么练,有练的必要吗?

“此事朱都督尽知之,”柳溥接着说道,“不止团营,老营中也是如此,一则寿陵营建,工期日紧,军匠不敷用,遂调老营及本营官军七万两千人,外城营建城墙,又调两万五千人,其余则陆续调拨至西山煤矿。”

这里面有没有水分,肯定是有的,至少有一万人是被在座这些军头占役,另外至少有三分之一是被这些人吃了空饷。这些人自倚世袭之官,不需才能,不畏罪黜,骄奢淫逸,贪婪暴虐,不习武艺,不恤军士。平时训练荒废,战时指挥失措,这样的官兵,能有什么战斗力。

明知如此,张璟还是没法查。较真的话,皇上那关就过不过,武将世官制度是国朝的国策,这种国策下,对这些犯罪的武臣多有纵容,所谓“罚弗及嗣”。就更别说引起武臣的反弹了。

“尔等为典兵官员,私役正军、又私役余丁,甚至计取月粮不全支,致使军士救饥寒之不暇,又焉能专心操习训练之务哉?尔等但知家室之营,金帛之织,轻裘骏马,可知兵机战策乎?于是官军手不识攻伐击刺之法,足不习坐作进退之宜,目不识旗帜之色,耳不闻金鼓之节。”

张璟这话说的可谓是毫不客气,直指要害,把这些军头的底裤都扒的干干净净,让他们辩无可辩,只能低头不语。

“此皆汝等之罪也!”张璟也豁出去了,虽然有于少保的支持,但想要完全弹压住这些骄横跋扈、骄奢淫逸的军头,还是得重拳出击,否则镇不住他们。

“蒋谦何在?”张璟敲打完这群兵头后,找到了立威的对象。

人群中的蒋谦听到张璟叫他,心里咯噔一下,他也知道,这会找他,准没什么好事,心里不免发虚,往左右看了看,昨夜还一起喝酒玩乐的好兄弟们此时却是唯恐避之不及,呼啦啦往左右一闪,把他给让了出来。

蒋谦心中暗暗发狠,以后绝对轻饶不了这**猾小人!不过,现在还是先把眼前的这位操练官应付过去再说。

“下官在,”蒋谦上前两步,躬身抱拳,“见过都督。”

“倒也衣冠楚楚,”张璟冷笑一声,戟指喝道,“汝既着衣冠,当为人哉,何无廉耻至此乎?坐奸父妾,无君无父,是禽兽也!”

张璟话音未落,蒋谦便已是面色苍白,冷汗淋漓,他做出这等丑事、恶事,自然是不想让人知道的,如今被张璟于大庭广众之下揭破,整个人都失魂落魄起来。

至于其余人等,此时纷纷成了进了瓜田里的猹,一个个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看向蒋谦,嘿,还真特么是稀奇事儿,咱爷们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特么怎么就这么有才,你爹的棺材板还压得住吗?

“来人,将此人拿下,”张璟吩咐亲兵,“打入锦衣卫狱,待某上书陛下,再做处置。”

众人顿时噤若寒蝉,一个个目不斜视,满脸认真,这特么的,若是他们持身以正,自然不会怕锦衣卫狱,但问题是这些个玩意那个不是满身的烂事儿?虽然没蒋谦那么不知廉耻,但也好不到哪儿去,谁知道堂上这位掌握了多少把柄,万一这位较起真来,自己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老老实实的听话吧。

“所调官军,其余不论,西山官军立即召回,”张璟吩咐道,“之前的事情,某既往不咎,自今日起,尔等把私役之官军,尽数发回,可有异议?”

“遵命!”众人齐齐应诺,生怕喊得慢了,哪里还敢有什么异议?发回就发回吧,先保住官职再说其他的吧。

时间慢慢过去,团营满打满算凑齐了四万人,至于什么营建寿陵、修缮城墙的士兵,肯定没那么多,能有三分之二就顶天了,其余的呢?自然是被这些人吃了空饷,张璟也没办法,他只是京营的操练官而已。

能把这四万人给操练好了,就非常不错了。

又一年岁末,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景泰帝下诏,罢明年元旦朝贺!

此诏一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这是大朝,朝会制度中级别最高的一种,是何原因竟然让陛下决定罢元旦朝贺?难道陛下的身体连元旦朝贺都支撑不了了?

那特么还等什么,上书建言,早日立储啊!本来有些冷却的立储之议顿时又多了起来。此时,胡濙、王直都不得不站出来了,召集百官,商议立储之事。

八年,正月初三,此日乃是宣庙的忌辰,然“帝有疾不能行礼!”

正月初六,春享太庙,仍是“帝有疾不能行礼!”

郊祀祭天乃是最为重大的祭祀典礼,人君事天地犹如父母,皇帝自称“天子”,非常需要用这场祭祀大典来证明自己统治的法理性。然而,景泰帝还是缺席了。

正月十二日,“帝力疾出宿于南郊斋宫”。

正月十三日,大祀天地于南郊,遣太子太师武清侯石亨代行礼,帝还御奉天殿,命文武百官免行庆成礼。

正月十四日,帝以疾不能临朝,免庆成宴。

胡濙等再次上疏:皇上日亲万机,未建储副,无由助理致劳,圣躬伏乞早选元良为皇太子,以慰宗庙社稷臣民之望。

然景泰帝仍然不允,诏曰:卿等忧宗庙,爱君之心朕已知之,但今失于调理,所请不允。

人心益汹汹不安,礼部等官复集文武百官议请立皇太子。

晚,石亨府。

“明日派人入南宫,密告上皇,十六日晚行事,可乎?”徐有贞看向袁彬,沉声问道。

袁彬郑重的点点头,“可!”守卫南宫的锦衣卫都被袁彬换成了自己的亲信,就等着这一天呢,怎么可能有问题。

“太后可有懿旨?”徐有贞看向曹吉祥问道,虽然无论太后同意与否,他们都会这么干,但有了这个程序后,就算是师出有名了,这个程序标志着他们行动的正当性和合法性。

曹吉祥点头,“太后言道陛下病重,而太上皇圣德无亏,天意久在,命我等率兵以迎。”

皇太后这种身份别看平时用处不大,但在关系道皇位继承的石侯,她的决定往往是能够左右结果的。比如朱祁镇土木被俘,当初群臣表请朱祁钰继位,朱祁钰逊谢,群臣正是在请示孙太后之后,以太后之名敦请,朱祁钰才继位。这次当然也一样。

“大事成矣!”徐有贞以拳击掌,志得意满的看着石曹等人。

“善!”众人齐声称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与此同时,张府。

张璟把李锋、齐亮等人召集起来。

“石曹等人连日来相互勾结,串通一气,你等定有察觉。”张璟看向众人,吃的就是这碗饭,要是连这点动向都察觉不到,还做什么锦衣卫。

“我等唯哥儿马首是瞻,”李锋看了齐亮等人一眼后说道,“莫非……”

张璟叹了口气,事到如今,瞒是瞒不住了,其实就算自己不说,估计李锋等人也是隐隐有所猜测了。能够混出来的人,就没有傻子,他们锦衣卫掌握那么多情报,这么明显的局势,要是连这点判断力都没有,那还混什么官场?

回家抱孩子去吧。

“据某所知,十六日晚,他们便会迎立上皇。”张璟叹气,他着实是不愿看到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但着实阻止不了,奈何?

“哥儿有何打算?”李锋虎目圆睁,拍案问道。

“唉,”张璟叹气,“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此等不道之事某虽无法阻止,却也不会参与。”

“陛下病重,储位未定,这大位终究是天家的事儿,哥儿不掺和乃明智之举。将来便是上皇复位,对哥儿影响也不会太大,”李锋闻言,点了点头,看来是赞同张璟的做法的,“况且有袁百户在,岂少的了我锦衣卫的功劳?”

齐亮等人也是纷纷赞同,齐亮更是说道:“即便将来上皇怪罪下来,大不了谪戍边堡,郎君去哪,咱们就跟着郎君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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