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杀心

齐霖出了山城城门,沿路的景色便比城内好了太多,路上本是被落叶铺满的,经行人踩踏后碎叶便成为了天然的地毯,踩上去簌簌作响,将本坚硬硌脚的山石路变得柔软舒适,只不过最近多雨,这些落叶自然被冲到了道路两旁,混杂着泥土成为了草木的肥料。即使是这样,齐霖还是乐此不疲的踩在泥泞的腐烂叶子路走着,脚上邻舍编制的草鞋早被打湿,原本就湿淋淋的裤子更是沾满污垢,这一幕让一直尾随着齐霖的老管家看在眼里,他不禁怅然长叹,心中百般不是滋味,随即他愤愤的低声骂了几句,但终究还是默默的跟着,没有前去惊扰齐霖。

作为齐家的老管家,齐府内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了然于胸,他虽有意帮这齐家小子一把,可他位轻言微,他能做的也就仅仅是谨遵老爷的嘱托行事罢了。

今日他尾随一路尾行齐霖,最根本的缘由是他听到的一则消息,老爷的三子意图要杀了齐霖!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是震惊且疑惑的,震惊的是齐家的人怎能如此狼心狗肺,但没消片刻,这种震惊便烟消云散了,毕竟这样的事情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做了,再做一次也算不得什么。紧接着他又疑惑,齐霖疯疯傻傻的,从来没有碍着老三家什么事,怎么他们会突然起了杀心?然而仔细一想,其实答案也了然于胸了。

齐霖的家产虽说被老大老三占着,但在当初,因齐霖的父亲母亲相继离世后,疯疯癫癫的齐霖无法去看顾这份家产,他的大伯三叔才以“代为看管”的名义占据的。当初齐家这两兄弟为争这份横财闹的不可开交,最后更是打官司打到了郡守那里才得已停歇,两人约定到齐霖成年为止各自看管他一半的财产,这些财产包括在齐霖父亲在河宁郡经营的一切商铺、拥有的所有土地以及齐霖家中现有的全部金银。说是让他们代为看管,但任谁心里都清楚,这些钱财是要不回来了。

两人虽分得横财,但也没就此感谢过自个儿的侄儿半分,反倒是担忧他突然的清醒过来,理所应当的要回这笔巨额的财富。老管家是看在眼里的,他们为防止好不容易到手的财产不翼而飞,便派人每日的盯着这个失心疯的孩子,直到确认他没有治愈的可能,两人这才罢了手。

管家知道,这二人之所以这么多年来不杀齐霖并不是因为他们心中还有一丝良知,他们不动手仅仅是因为投鼠忌器,害怕自己任何动作都会被兄弟抓住把柄,继而被告上官府落得一身的麻烦,到时候手中这份横财要丢掉不说,自己的性命恐怕也难以保全。二人都这般想,于是齐霖反倒安稳的疯傻了六年。

而今日凌晨,这份得之不易的宁静终于被打破了,这一起都源自一个消息,一个远道而来的消息,齐业财运的根源——金蟾,已在他重返河宁郡的时候被投入湖中了。

所谓金蟾,其实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活物还是别的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这东西老管家第一次听说还是齐业在世的时候,那还是他刚从外地回来、一次大醉之后被他的两个兄弟问起行商的秘诀时他说的醉话。当时齐霖的叔叔伯伯只不过想问问为商之道,却不想醉醺醺的齐业答道:

“哪,哪有什么秘诀,不过全凭着金蟾……”

话未说完,他便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再问,便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管家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那句醉话的,他清楚齐家的那两个兄弟对此十分上心,以至于齐霖能活到现在还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那哥俩没找到那所谓的金蟾,他们愿意相信齐业一定是把那财源的根源留给了自己的儿子,也相信齐霖总有一天会带他们找到那所谓的金蟾。直到今日凌晨,当初载着齐业回到河宁郡的船家亲口说出齐业已将那金蟾投入湖中后,齐家老三动了杀心。

原本护着齐霖的保命符少了一道,齐老三相信自己只要把事情做的漂亮,齐家的人,甚至河宁郡的人只会把这事当作一场意外。

他需要齐霖去死,也无比渴望齐霖去死。当初他占有的那一部分财产到如今已被败的干干净净,手中的田地早已典卖,名下的店铺多是些空壳。尚欠着一屁股赌债的他,如今只有等着齐霖死了,才能借着重新分派家财的名义,从大哥那里强要来一笔钱财。毕竟大哥所拥有的那一部分也是“代为看管”的,齐霖一死,这笔钱财便成了二哥的遗产,他理应分得一半,即使分不得一半,他相信只要自己胡搅蛮缠下去,那昏庸的郡守必定会像当年一样应付了事,让他们兄弟二人重新分配财产,这样一来,他所欠的债就都能还上了。

卧病在床的老太爷知晓了此事,竟彻夜难眠,终于在清晨细雨停歇的时候,他决意在入土前将自己的孙儿送出河宁去。

暮年的老者虽说想让齐霖离开这是非之地,但这也并非什么容易的事,毕竟他这个孙儿与他不亲近,与他讲道理多也无用,要送它离开,也就仅仅能用这下下之策了。

齐霖沿着山路七拐八绕的,终于寻到了两座荒坟,由于一些特别的原因,齐霖的父母并没有葬在齐家的墓园里,而是在这荒山里埋下,他们甚至连墓碑也没有,仅仅磊起两个土包能让人分辨出这就是坟。齐霖到了墓前便跪了下来,不哭不喊的就那么跪着,表情呆滞,也不知在想什么。

老管家依照老爷的意思让他来坟前再看自己父母一面,如今此事已了,他默默的从怀中抱出一物来,轻拍几下将其唤醒。

那是一只出生才两三个月大的狗崽儿,毛茸茸的,十分乖巧,管家将它放在地上后,它便奶声奶气的叫了起来,管家怕被齐霖发现,连忙退了几步躲在树后,偷偷的瞄起齐霖的反应。

“汪!汪!”

正愣愣出神的齐霖听到这两声狗叫后浑身抖了个激灵,他惊恐的站了起来,一边后退一边朝着四下张望,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着,像是遇见了恶灵鬼怪一般,惊悚异常。

“汪!”

又是一声狗叫,齐霖跌撞着摔倒在地,刚要爬起时却看到一只幼犬摇着尾巴向他跑来,在这一瞬间,齐霖的脑中轰鸣之声乍起,一瞬间神思回到了六年前的老巷之中一般,母亲歇斯底里的朝他喊道:

“儿啊,跑!”

他挣扎起身扭头就跑,此刻的他只想逃离那“恶犬”,以至于全然不顾方向,一头扎进了深山之中。

老管家见目的已达成,便抱起那小奶狗,不远不近的追着齐霖而去,他要引导着这孩子跑往对的方向,只要齐霖一路奔窜到渡口上船,今后齐家的人便再也无法害他了。

就这样,前面是慌不择路的齐霖,后面是抱着小狗的老管家,只要齐霖跑错了方向,老管家就绕道追上去,放下小狗让他追着齐霖迫使他改变路径。一老一少追逐着跑了近一个时辰,这才终于看到了堤岸。

秋日正好,沿湖往来的大小渔船络绎不绝,老管家此时抬头一看,却是一眼就认出了那艘夜里入港的鱼龙宝船,当初他是看着老太爷和齐业坐着这艘船离开的河宁,如今他又要看着齐霖坐上这艘宏伟的巨舰远走他乡,不过这一次老管家恐怕等不到这孩子返回故乡的那一天了,但至少他想要陪着齐霖一同登上宝船,安抚好他的情绪后再默默离开,哪怕这违背了家主的夙愿,老管家仍旧不愿陪着这孩子一同离开河宁。在他看来,有没有自己这个即将入土的老头儿都不会影响这孩子命运半分了,还不如将那过路的信物当做赠礼求船家保他一世平安,他自己也好返回齐府,送老主人最后一程。

此地不像山野清净,到处都攒动着人头,老管家将那小奶狗栓在路旁,而后径直的走向齐霖。港口本就有许多野犬,若此时再放任他乱跑,指不定真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他走到惊恐的齐霖面前,拍了拍他的脑袋以作安抚,而后假装不知情的问道:

“霖儿,你怎么跑这里来啦?”

齐霖浑身颤抖茫然不知所措,老人冒然的举动更是吓了他一跳,正要逃开,他又认出了眼前这人,这才稍稍缓和了点情绪。

“霖儿,是我呀!你齐爷爷身边的管家,你忘了吗,前些日子我还去看你来着!”

老管家尽力让齐霖的情绪稳定下来,他还要带着这孩子上船,若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想必即便有信物,渡船的主人也不会载他的。

齐霖四下张望,一时找不到那可怖的“恶犬”,心中的警惕便少了几分,又遇见熟人安抚,紧绷的神经也得已慢慢舒缓,虽如此,老人说话时他依旧不知该怎么回答。

老管家见他情绪稳定了不少,于是问道:

“霖儿,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好!”

听到“回家”二字,齐霖猛的一点头,一瞬间那波诡云谲的惶恐思绪随之褪去,只剩下对“家”的亲切与渴望。

老管家笑了笑,牵着他的手向着鱼龙宝船而去。

鱼龙宝船是唯一一艘不定时经过河宁郡的官号商船,船身多由成长千年的独木制成,光说这材料价比黄金也不为过,除此之外,船身上最为宝贵的便是那支撑全体重量的龙骨,据说这龙骨真是由蛟龙的脊骨所制,所以行驶在江河湖海上才不会被风浪所倾覆。这样的宝船吃水深、行速快,能够载运的客货也是极多,停止岸边宛如小山一般气势雄伟,引得人啧啧称奇。

常年以来,只有外地的商旅偶尔会来河宁通货,河宁的百姓却极少有外出的,并非此地的百姓恋家,而是本土人想要离开、外乡人想要登陆,都需要一件通行的物什,但凡是少了这物什,本土的人进入湖中央便会迷失方向,外乡的人踏上陆地便会引起潮涌地震,屡试不爽,所以鲜有人违背这规矩。

两人走到船下,老管家仰着头向上面喊道:

“船家,尚有空房吗,爷孙二人,出趟远门也!”

然而许久也未听上面有答复,于是老管家又喊了一遍:

“船家,载客否?爷孙二人,有行路牌的,误不了行程!”

依旧无人搭话,倒是坐在高船船舷上的一个女娃儿起了兴致,回头喊到:

“小童子,还偷懒?不怕船家回来揍你?”

甲板上立刻响起碰到桌椅的动静,不一会儿一个冒冒失失的小男孩儿便从船内冒出过头来,冲着下面二人喊道:

“客且等会儿,容我放下船板。”

说着,他头一缩又消失不见了。

两人正等着,身后却突然躁动起来,只见一伙人齐刷刷围了了过来,带头的壮汉更是二话不说就要去拉望着巨大的宝船发呆的齐霖。

“啪!”

老管家眼疾手快,一把打开那男子伸长的胳膊,他将齐霖拦在身后,大声呵斥道:

“何人造次?也不看看这是哪里?”

虽是暮年老人,嗓音却是洪亮无比,震的眼前那汉子愣了片刻,更惹得不远处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想要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那壮汉被众人瞧见窘态,顿时满脸通红,为掩饰被老人唬住的尴尬,他一把扯住老人的衣领,猛的将他拉到眼前。

“老东西,当了几年齐府的狗倒养出忒大胆子!我今日就要带他走,我看你能拿我怎样?”

老管家风清云淡般笑了笑,不疾不徐的说道:

“宝船今日不管客了吗?”

眼前的汉子听的一头雾水,船上的童子却是答了一声:

“要管的,要管的。老人家,登船的船板已搭好,您往后走两步,算是到我的辖地了!”

老管家清楚这就是人家的规矩,没有通行的凭证船客们一步都不能踏入陆地,于是他只好对身后的齐霖说道:

“霖儿乖,这些都是坏人,你快快上船去!”

他此时最怕齐霖疯傻劲儿上来愣着不肯走,然而齐霖听到“坏人”这两个字后便拔腿就跑,今日早些时候他爷爷嘱咐见了坏人要跑时,他是答应了的。

壮汉见齐霖跑上船去,立刻便撇下身前的老头儿去追,然而他刚要踏着船板上船,就见一柄短刀直朝他射来,叮的一声,扎入他身前三寸的地方,吓的他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直冒冷汗。

耍飞刀的手段他也是见过的,但能用一柄飞刀扎穿三指厚实木踏板的,他可是闻所未闻!

船上童子学着女孩儿的样子坐在船舷上,他戏谑的看着这壮汉,满是挑衅的说道:

“河宁人,祖上的规矩都忘了?这艘船可不是有钱就能上的!”

壮汉不甘心,一指齐霖问道:

“那疯子为什么能上去?”

“疯子?疯不疯的我不管,有河宁行路牌的皆是贵客!”

那壮汉像是想到了什么,返身回到老管家身旁上下搜寻了起来,不一会儿还真让他找到一枚巴掌大的甲质牌子来,那灰色的牌子形似动物身上的鳞片,一面刻有:“太平无事,河宁行走”八个大字。

“哈!就这么个玩意儿?小孩儿,这会儿我能上去了吗?”

童子瞥了那牌子一眼,也不应话,跳下船舷消失不见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