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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立工走进论坛会场时,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疏忽或遗漏了什么似的。

名片吗?摸摸兜里,在呢。是穿的衣服不对?他瞄了一眼,不是。前阵连轴见投资人,熟能生巧,他反而还有点习惯穿正装了。

投资人?他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想到许茜茜。糟糕,许茜茜前些天就和他说过想一起来这个论坛,当时他就随口说,好啊,到时候看情况安排。没想这些天的生活过得跌宕起伏,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

礼仪小姐把他领到第一排,他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就在最边上。这次工业机器人高峰论坛是行业里级别不低,不少大佬前来参加,连汪自强都来了。作为本行业的本土小黑马,能够安排在第一排座位,也不算辱没。攻占供应链心智。黄立工雷厉风行,费尽心思找人,沟通勾兑,想法把自己临时塞进论坛嘉宾行列里。

坐下后,黄立工捧着手机,琢磨着怎么找个有理有据且还不会让她纠缠的理由,把许茜茜摆平。屏幕亮起来,手机在手里烫手地震动着。他叹了口气,倒霉的事总爱凑巧,主动找上来。点开,果然是许茜茜的信息。

“我还在等着你的安排呢!”

隔着屏幕都能看到她生气的模样。

“你就是鲲鹏机器人的黄总?”

黄立工抬起头,面前的人身材瘦小,一脸精明干练,看到他的名牌后颇有兴趣的样子。嘉宾已经来了不少,在四处走动,交换名片,寒暄。他迅速回了一条信息,“开会,有急事,回头和你说。”扣上静音键,站了起来,和那个人握了握手。两人开始寒暄。

“听说你们做了一个工业机器人产业园?”那人问道。

论坛**台上,主持人正在与汪自强对话。汪自强可是显赫人物,行业明星企业华普机器人的董事长。黄立工精神一振,坐直了认真听着。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可算到这个环节了。他折腾着参加这个论坛,为的就是这个人,这一刻。

“能够走上工业机器人这条路,我要感谢老一辈科学家,比如我的研究生导师江//青木教授。”汪自强在台上讲述华普机器人的前世今生,说到江//青木,就有点儿动情,“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出国回来,用大手比划着,很有激情地说,‘将来,我们中国的机器人要像美国、苏联那样,上能探天、下能探海;要像日本和德国那样,在工厂里奔跑’。在众多工业人前仆后继的努力下,将来正在成为现实。可惜,他不能亲眼看到了。”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主持人感慨地说,“我国机器人发展史上,永远铭刻着这些伟大的科学家的名字。”

“是的。”汪自强说,“作为缅怀,我和大家讲40年前的一个故事,我们中国的伟人第一次和机器人相遇的故事。”

那是1978年10月24日,邓、小、平受邀访日。在日本日产公司位于神奈川县的工厂参观,在一台形状奇特、正在进行自动焊接作业的机器人面前停下来。说“她”奇特,是因为这台焊接机器像一位巧手秀娘,在生产线上舞动着巧手穿针引线,眨眼间就把一台汽车的框架“缝制”得整整齐齐。陪同人员告诉他,这是机器人。

这是中国工业机器人发展的元点。同一年,一批中国科学家,克服种种困扰,第一次制定出研制机器人的计划,正式列入1978年-1985年自动化科学发展规划。我们应该牢牢记住这些科学家:屠善澄、杨嘉墀、王大珩、宋健、蒋新松等,以及后来推动着中国机器人发展的外籍华人科学家淡自忠、席宁教授等。他们的名字,将铭刻在中国机器人发展史上,也铭刻在十四亿人的心目中。

“真正有意义的道路,从来都不会平坦,从来都充满艰辛,甚至屈辱。”汪自强讲起第二个故事。1979年8月,首届国际人工智能研讨会在日本东京召开,中国派出以蒋新松为组长的五人专家团队出席会议。会议结束后,蒋新松一行奔赴日本几家著名的机器人公司考察,想买一台机器人带回去研究。在其中一家机器人公司参观时,看到无人生产车间,机器人永不疲倦地重复着流水线作业,十分震撼。他向厂方提出购买机器人的愿望,对方看了他一眼,用轻蔑的口气说:你们会用吗?15年之内我们不打算与中国合作。

蒋新松愤怒得一时无语。当众之下的傲慢比耳光更屈辱。蒋教授努力克制着,回敬了一句:15年后,你卖给我,我还不一定要你的呢。

主持人问:“后来呢?”

“15年后,”汪自强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他们主动找上门来,和蒋新松教授谈合作。”

台下掌声再次如雷响起,经久不息,带着种解恨般的自豪。

“这是我们的使命,也将是我们的荣耀。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汪自强慨然说道,工业机器人可以说是现代工业的集大成者,也是通过未来新工业大门的钥匙,不管是国家,还是企业,都必须攻克、掌握核心技术。过去40年的历史所讲述的,当今产业竞争所要求的是,工业机器人企业必须攻克所有山头,自行开发控制器、减速机和伺服系统,保证工业机器人完整的技术体系。国有企业更得承担起时代的要求,承担起国家重任,凝聚科技人才,凝聚市场力量,全力与跨国品牌进行厮杀,在国际上杀出一条生路,杀出强国之路。应该大力鼓励和培育工业机器人企业进行自主创新,全面提升中国的基础工业技术水平。国货当自强,不搞外来组装,不成功便成仁。

黄立工看了下表,马上到问答环节了。主持人一宣布开始自由问答,他就站了起来,伸手等着礼仪小姐的麦克风。

“汪总的家国情怀,黄某很感佩,我相信在座的所有人都很敬重。”黄立工认真地向汪自强微躬点头致意,接着说,“汪总的追求和愿望,我也很认同,也是一直在努力的目标。正因为道同,所以要相与谋。对于怎么实现,我想法和汪总不同。”

开场铺垫完,黄立工深呼吸,开始他的风暴。

“我不同意工业机器人企业必须要攻克所有山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但是,不是因为难、不可能,而是因为这会让我们离我们的使命和目标越来越远!”

场里一阵耸动,交头接耳地一片嗡嗡声。黄立工走出座位,走到台下空地,面对着汪自强,眼睛余光可以扫到全场。

“汪总刚才提到工业机器人的三大山头,减速机、控制器和伺服系统,看似设计和工艺的问题,但归根结底是材料的问题。就说减速机,我们和国际先进的相比,扭转刚度、传动精度等稳定性和精度指标方面,差距非常明显;耐疲劳强度方面差距也很大,一年半载就磨损报废。完全拷贝国际顶尖产品的,也是如此。原因在哪?材料。我们生产不出符合要求的特种钢。人家也不卖给我们。又比如反馈元件,也是致命问题,欧美和日本垄断了95%以上的市场,我相信在座的都很清楚,我们制造出的工业机器人,反馈元件的国产率基本就是0%。还能举出很多这样的例子,磁材,超薄的硅钢片我们造不出来;还有一些绝缘材料,也只能选择美国或德国的……

如果一定要攻占所有山头,那就不是一家的事了,我们这些工业机器人企业恐怕还得进军材料工业。大家都知道,日本是材料大国,它们非常成熟的技术,我们还在实验室的基础阶段,至少有10年差距。就算我们咬牙自主生产出所有材料了,机床呢?芯片呢?还有更要命的,标准呢?我们现在用的伺服总芯技术,它所有的标准,所有的定义,没有一个是我们中国人制定的,全部来自于欧洲和日本。”

场里鸦雀无声。这个话题太沉重,黄立工所说的无可回避,每个人的呼吸都很重,压着这片寂静。汪自强绷着脸,怎么说他也是行内的风云人物,从未有人敢在公开场合和他辩驳。他注视着黄立工,认出他来了。这个年轻人以前见过。那是几年前,刚创立睿立科技的黄立工,工业机器人新兵一枚,到华普机器人拜过码头。

华普集团的主业是汽车,一直致力于创立有国际竞争力的国产汽车品牌,华普机器人是其开辟的新事业板块,集团董事长汪自强亲自挂帅兼管。黄立工一进入华普机器人的大厅,就看到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挂着“中国汽车,自己造”的粗黑大字。进到汪自强办公室,马上领略到这位掌门人的风格同样是粗黑有力。聊了几句,汪自强知道黄立工是学工业出身,不是名校毕业倒还好,但是一直在做市场,认为又是一个混进行业赚快钱套资金的投机者,语重心长地告诫,工业机器人意义大、风险大,需有为国牺牲的决心,慎入。便逐客。

难道是为了几年前这点事过来砸场子的?若是如此,我就要更看不起你了,汪自强暗哼一声。但他旋即否定掉这个想法,这个年轻人说话虽然刺耳,务求一鸣惊人,难免滑入耸人听闻,但有思考有深度,并非以前所以为的投机者。一思及此,王自强内心竟然有点儿欢欣,他以匡扶为己任,看人视事便不着眼于竞争或得失,而更多落在为国之大事业凝聚人心、团结人才。见投机者有多厌恶,见真才干者就有多青眼。他心里瞬时有了决断。

“……自主创新当然是我们的梦想,但是通往创新的路上就只能搞创新吗?就算是组装,如果能组装出新意来,也未尝不是一种创新。回看中国工业这几十年的发展,我觉得是个四步曲。首先,别人有场子,什么都比我们厉害,我们就要想法进场;进入别人的场子里,先学会怎么玩;现在我们在第三步,学会怎么玩了,那就学着玩得更好;在他们的场子里,按他们的规矩,玩得比他们还好。等到有一天,他们得跟着追着我们,我们才有可能把这个场子变成我们的场子。那就是我们掌握命运的时候!”

汪自强把手举起来,在空中鼓掌,场里跟着响起猛烈的掌声。

“后生可畏。”汪自强拿起话筒,洪亮的声音在空中回荡。“听到这番为国为产业的思考,很难得。我相信你是这么做的,这更难得。”他顿了一顿,缓缓扫视场里每一个人,目光锐利,像鹰王在空中游弋,巡视着自己守卫的土地。场内所有人都被他目光所慑,静默地等待着。“大国工业。什么是大国工业?是有哪家企业,哪个部门代表着大国工业吗?!不是的。”汪自强指向黄立工,“你是大国工业。我是大国工业。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大国工业!大国工业是由我们每个人,每家企业组成的。”

他的手指向场里的每个人。“不是所有的企业都要去攻占山头,而是所有的山头都必须被攻占。各位,共勉。”

论坛结束。汪自强站起来,正要往下走,看到黄立工还站在那里看着,一丝微笑掠过嘴角,“黄先生,晚上没事的话,喝个茶聊一会?”

话筒没关,他的声音本就响亮,通过话筒隐约传到全场。场里的人齐刷刷看着黄立工。攻占供应链心智。黄立工按捺着心头的激动。初战告捷。他手举过额头,轻轻敬了一下。

汪自强微微颔首。

“汪总是军伍出身?”黄立工举起酒杯。

“今晚不多喝,明天还有要事。”汪自强举起杯子,点了点头。“我父亲是老兵,他参加的最后一场战争是抗美援朝,在枪林弹雨中,为国出生入死过。他生于微贱,终于荣耀归故里,是我的骄傲。”

“敬老爷子!”黄立工敬重地碰了一下杯子。

“我也算是老兵,参加过对越自卫战,受过伤,没有辱没家风。”汪自强喝了一口。

“上得战场,入得商场,难怪大家说起你都很敬仰。”

汪自强微微摇头,放下酒杯,“一回事。说到底,这也是一场战争。在科技和市场上的战争,其实更不好打。”

“我也喜欢把市场当作战争来打。”黄立工说,“可是,汪总,企业之间的竞争并非就是你死我活的,也可能是双赢的。”

“你上过战场吗?”

黄立工摇头。

“你对真正的战争一无所知,都是想象。你以为战争就像书里电影里一样,像下棋一样?”汪自强挺直了高大的身躯,一时间像是回到三十多年前的青春岁月,在战壕和炮火中度过的青春岁月。“你上过战场就明白了。炮火永不停歇,到处都是炙烈的光,什么都看不见;到处都是震耳的轰鸣,什么听不见。只能拿着枪,往前冲,你什么都不会想,只有一个念头,要活着。你要活着爬到那个山头,活着抵达那个终点。没有东西可以阻挡你;挡在面前的,都要干掉。”

他拿起酒杯,一口干掉,把杯子倒扣在桌面上。今晚不喝了。

“做企业的,难道不是这个感觉吗?”

黄立工凝重地点头。“所以,你下午在论坛上说的那些,是真的那么想的?”他忽然想起汪自强说着必须要攻占所有山头时严肃的表情。“你不认同我的观点?”

“你知道战士在战场上是怎么死的吗?”汪自强说,“不是死于敌人的正面攻击,往往死于流弹,甚至是自己人的流弹。”他这话里似有所指,黄立工玩味着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接着说,“老兵的职责,就是整束我们的队形,教会我们的新兵,再慌乱的时候,枪口要对着哪。教会他们,带领他们,怎样在自己人的队伍里,保护别人,保护自己。”

窗外有风掠进来,空气中似乎不停轰响起听不见的炮声。

“你说的是对的,但你还不是老兵。”

黄立工伸手按着汪自强倒扣着的杯子,慢慢地说,“汪总,我一定要把你这个杯子给翻过来一次。”他慢慢翻过杯子,往里面倒酒,一口的量,四分之一杯。给自己满上后,手托杯底,以晚辈执礼的方式举起杯,“敬老兵!”

“为你破例一次。”汪自强拿起杯子,略高过眼睛,“敬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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