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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立工还没有到公司,公司内部已经炸开了锅。

睿立科技早先发布消息,雄心勃勃赶赴印度,参与国际竞标。没想落差太大,竞标路演发生事故,铩羽而归。员工们一开始倒是镇定,大多觉得其实没啥事,印度市场本来就不是我们的菜,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搞好国内市场就不错了。有激进的嚷上两句,本来就不应该搞什么清扫机器人,没啥市场,完全属于瞎折腾,主业焊接机器人搞不好,想另辟蹊径换道超车是瞎子点蜡烛,浪费。

但是,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移动互联网时代社交泛滥而廉价,印度的事多少会传到业界同行耳里。行家里手会注意到第二天的讲演,对他们的应变表示赞赏,只是行家终归是少数,总有人半打探半看热闹的问起认识的睿立员工。问多了,一个公司经营中普通而常见的挫折忽然变成技术自信的问题。都说里子比面子重要,奈何里子归理智管,面子却归情绪管,所以到最后往往都是不重要的东西把锅炸开,把天炸翻。

这里头真正搓火的是销售部门。竞争对手忙不迭的添油加醋,尽情告知终端客户,伤的可不是面子,而是利益。罗平志暂且按捺着,约束手下的销售们,不掺和其他部门的牢骚。抱怨得用到有用的人身上,在这个当口,就是黄立工。

黄立工进入会议室,公司中层质量检讨会已经在召开了。

品检经理吕水平来自武山小镇动力机总厂,他的壮年岁月伴随着黄立工的青春时光,辈分差了一辈,但是彼此认识比较早。黄立工回小镇创业时候,父亲黄严向他力荐吕水平,这人搞品检不赖,有他你会放心许多。

武山小镇机械不景气之年,不少工程师南下珠三角谋生。吕水平结婚晚,要孩子也晚,孩子上到中学时,他已年届五十,过了外出闯荡的黄金年龄。孩子的学校在县城,老吕没了工作,干脆承担起孩子上学放学接送。中年下岗,恰逢黄立工回乡创业,对于自己事业的第二春,老吕很是珍惜,又因着黄严的缘故,自然把鲲鹏机器人当作动力机总厂的孩子,也就是自己的孩子了。

吕水平是个严肃认真的人,同事们当面尊称他一声老吕,私底下却给他整了个响亮的绰号——吕三多:懂得多,规定多,废话多。活泛一点的年轻员工,奉送上第四多:会议多。

二零五是公司大会议室,会议桌两端是个半圆形,中间是长方形,老吕第一把交椅固定在门口的半圆弧正中。这是他的执念,战争片里老蒋就坐在那个位置。其他几个要职座位也都固定,负责稽核的老孙在桌子左边头一个位置;出货品检挨着老孙;领班在老孙对面;在过去是工艺设计部老许、材料采购部林主任,销售副总罗平志则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

品检会议并不顺利,老吕说了几句开场白,讲述鲲鹏清扫机器人在印度路演搞砸,要求大家各自做自我检讨,遭到各个板块的抵制,都认为不是自己的错。老吕一看不行啊,亲自来带节奏,他把产品品检记录得很详细,从出货到进料,一五一十,逐个问题挨个审问。

这下可好,人要证明自己没毛病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先证明别人有问题。会议上尚且是含蓄客气地把锅甩来甩去,被点名或暗指的同仁只好也客气地应对、陈述,手机微信里可就掀起了一场指名道姓的战争,争先恐后的释放怨气怒气。工厂里这帮主任们,天天和工人们较劲,和机器较劲,和上下游伙伴——也都是一类人——较劲,本来就嗓门儿大直来直往,个个铜皮铁肉,这口怨气不出,怎么吃得下饭睡得好觉?况且中国骂人文化博大精深,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哥们,不好问候近亲,动物们可就遭殃了,鸡鸭鱼肉,飞禽走兽,轮番上阵。虽然发的是文字,但是彼此熟悉,看到字自然脑补,依然是朗朗上口似在耳边:

“黄某某,你个鸟人,产品有问题找我私聊不得了,怎么拿到大会上讲”

“李某某,你猪头啊,平时帮你那么多次,狼心狗肺的,下回再找我帮忙,看怎么收拾你”

“你个呆头鹅,厉害啊,学会使阴招,背后捅人啊”

……

品检部管理着产品品质检查,看似简单又威风,但是要想抓住真正的“凶手”其实大是不易。各行各业都如此。设想一下,去家饭馆吃饭,刚巧青菜里有只炒熟了的小肉虫,虽说是蛋白质,但一定会拎出来给老板投诉。虫赃俱获,店老板只能赔礼道歉带打折,生气之下,要查责任。首先揪出小二,小二很委屈,我的工作只是端盘子,那是菜里本来有虫。接着审大厨,大厨也委屈,俺只管炒,颠锅飞快,那可能瞅得见。转而追问到配菜的,配菜的抱怨洗菜的长得死眉塌眼,做事一点都不利索;洗菜的继续踢皮球,是买回来的菜虫太多!

这临门一脚,稳稳当当地奔向由买菜的看守的球门。这回得看守门员的功夫了:规模小的饭店,买菜的要么老板娘,要么小舅子,守门员是国家队的,实力太强,球自然被扑了出来,洗菜工就会被祭刀;规模大一点的饭店,买菜的是老板聘请或购买的专业采购,球是进了,可惜是乌龙球,老板往往把采购和洗菜工拉出来各打五十大板。

所以出了问题想找责任人,会传球的容易推卸责任,倒霉的是守门员。防不胜防。反之亦然,冲锋陷阵出了问题,挨批挨剐的就是前锋,最前线的兄弟姐妹们。说得通俗点,好比厨房里的菜刀,豁口总是在刀刃,尽管刀刃上用的是好钢。

老吕是老品检,见惯了,不动声色听着,在本子记着他捕捉到的重要信息,时而问上一句,专踩着痛脚问,非得逼出点实话来。最后,拿着本子一一总结,他对工艺品的缺陷描述专业,流程也专业,对品检的要求苦口婆心。黄立工和刘睿阳站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等老吕讲完才走进来。黄立工冲刘睿阳使了个眼色,印度竞标事故的真相显然不能告诉大家,那就借机发动全公司重视产品品质意识吧。

参加会议的中层干部看到公司两位老板同时出现在会议室,顿时停下手头忙乱,齐刷刷的关掉微信,按了静音,插进兜里。

“我想问大家一个问题。”黄立工站在前台,从老吕手中接过麦克风,目光炯炯,语调昂扬,和刚才老吕主持品检会开场白那份沉重的格调截然相反,“我们要不要超越世界工厂?”

他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微笑曲线,这是流传最广的工业价值链构图,在下端波谷那里重重的画了一条线。“中国制造,世界工厂,听着好听,其实是大而不强,靠量取胜,利润微薄,趴在最底端。举个例子大家就明白,苹果手机,在中国制造、出货,但是手机背面根本没写Madei

Chi

a,人家印着一句话,Des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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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ifo

ia,苹果公司在美国加州设计的。说明什么?中国制造不值钱,美国设计才值得你掏那么多钱来买!”

底下一片嗡嗡声,干部们纷纷点头,情绪都给调动起来。黄立工满意的看着,继续说,“如果不努力改变,还要甘心当世界工厂,就得一直为全球资本家打工,干最多的活,赚最少的钱。靠廉价劳动力,靠低价竞争,永远呆在这个底端里——你们说,愿意永远垫底吗?”

黄立工语气铿锵有力,部属里不少是年轻人,夹杂坐在那些上了年纪的工程师、老师傅们中间,依然是那么醒目,他们很夸张地摇头,永远垫底?不同意!

“所以,必须超越世界工厂。不是以后,是现在!这是我们的梦想,我们的使命——爬上去!爬到微笑曲线的顶端,用设计挣钱,用智力挣钱,用热情挣钱,挣最大的那份钱。爬到食物链的顶端,摘取工业皇冠上的明珠,成为工业自动化价值链中最高级的那一环!我们的梦想,我提炼一下,一句话,这也是我们的目标,我对各位的要求:让每个鲲鹏机器人身上都印着,Des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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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

gi

Chi

a。”

他顿了一顿,环视着会议室,问,“是不是我们的目标?”

“是!”

“做不做得到?”

“做得到!”

场内沸腾而整齐地喊着。刘睿阳坐在右侧,身体感受到同样的灼热。黄立工还是那个黄立工,总是有着飞向空中的热情。

飞翔,是他们自小的梦想,也是一生的轨迹。

第一次飞翔,是童年时代,小学生涯结束的那个炎热假期,《射雕英雄传》正热播,郭靖借助帐篷改制的滑翔机飞入城门的镜头,让黄立工、刘睿阳和张文峰心中骚动不已。黄刘两人动手,做出一个自己的滑翔机。说是滑翔机,实际是降落伞的原理。在山坡上,在刘桂花的见证下,黄立工、刘睿阳和张文峰爬上树顶,轮流戴上滑翔机,一一跳下去,在空中悠悠下落,借着风力飘离出去,安然坠到地面上,树顶上的两人就尽情欢呼,差点自由落地。

第二次飞翔,是在大学毕业时。两年前,杨利伟乘坐神舟五号飞船,中国人首次进入太空,黄立工热血沸腾的同时,心里埋下了空中自由飞翔以告别青春的念头。三个小伙伴再次集结,要捣腾出一个单人飞翔的动力机械。于是就有了毕业前在小出租屋里四个月的日夜奋战和争吵,有了那场意外。

刘睿阳蓦地领会到黄立工的深意。三年前黄立工游说他一起创业,张口就说我们一起做鲲鹏机器人。他早就想好名字了,鲲鹏,鲲鹏,还是要飞翔。

黄立工仍在热情洋溢地讲着:

“中国人,能上天也能入地,Madei

chi

a,已经横扫全球;接下来,Desig

edi

Chi

a,要深入人心。当然,饭是吃出来的,长征是走出来的,任何理想都要跨出下一步。我们的下一步在哪?”黄立工环顾会场,把场内每一双眼睛都系在自己身上,斩钉截铁地说,“质量!为什么大而不强,为什么中国产品在国际市场还杀不出来?质量!这是保护我们市场的护城河,也是走向理想的下一步。你们,必须拥有强烈的质量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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