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一楼,前台的座位空着,座位后面的柜子里有一卷一卷的卷纸,已经发黄了。墙上挂着一些装饰画,只是已经被灰糊得完全看不清了。吧台上有一台电脑,我试着开了一下,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反倒沾了一手的灰,已经完全废了啊。

Bliss自己没有手电,却也不等我这个有光的人给他照明,在前面走得老快。

这里的房间分布在走廊的两边,相互对着,每个房间上挂着门牌号。走廊上的地毯或许本来颜色没有那么暗,现在看上去完全变成了黑灰色,踩上去始终是和水泥地不一样的。

走廊很长,每一个房间占的地方又小,一层楼不知道有多少间房。在走廊的尽头好像挂着什么东西,衣服?那也太耐挂了吧,过了百八十年都还在。

我还是不太想打开一道门看见人的尸骨的,多少不太乐意看见什么煞风景的东西吧。Bliss不像我一样畏首畏尾的,他好像什么顾虑都没有,随意打开一间门就走进去了。

“你等等我。”我看了看走廊尽头被风吹得一直在晃荡的衣服,追了上去。我打开另外一扇门就要进去。

“你进来。”

“我另外找一间吧。”那么多房间为什么要和他挤,本来这个酒店的房间就很小。

“你溜了。”他带着考量的目光说。他眼睛里的神采带着穿透力,感觉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多此一举。”一间就一间吧,他还能半夜睡迷了爬起来噶了我?

因为没有氧气,所以进了房间没有开窗通风的必要。我只要有制氧剂就行了。而Bliss,或许是因为他是外星人,氧气对于他来说是没有必要的。这我开始不懂了,不需要氧气需要食物?

毕竟累了,我很快躺下,将脸朝向窗户那边。

房间很小,只有十多平吧,那张床就占据了大部分的地方,因此,床沿几乎挨着窗户。

窗帘处于拉开的状态,窗外黑洞洞的,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月光之下,我隐约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游走,估计是变种吧。管他的,反正这边的人都死绝了,整个物流城里估计就只有我和Bliss两个人。要是变种冲进来偷袭,那我们两个也可以很轻松地把他干掉。

况且,Bliss睡的那边更靠近门,即便是要被偷袭,我也有个缓冲的时间。

万一他从窗户进来呢。

算了,别吓唬自己。

我现在好像依然看见下面有什么东西,而且他在那儿飘荡,而且似乎在寻找什么。主要是楼下那个生物长得好像还挺健康的,和Bliss差不多。

过了一会儿我还是没能睡着,楼下那一块儿到底有没有东西啊。当环境中存在潜在的威胁时,我是没办法放下戒备睡大觉的。我犯了疑心病,终于下床去把窗帘拉上。

“咳……”是Bliss。

“你不知道窗帘上有灰?”Bliss说。原来他也没睡着,索性我再说两句,或许气氛就不会那么诡异了。

“知道,我就是故意的。”我想通过这种方式多和他扯一会儿,但他似乎没有兴趣配合我。

我也闭嘴了,尽管有些戒备,也很快被疲倦席卷,睡入梦中去。

渐渐我失去了意识,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我感觉旁边的人在动。迷蒙间,虽然没有看,听声音他应该是下床拧开门把手出去了。

我没有管他,实在是太好睡了,很快我又睡着。

有太阳还是不错的。第二天一早太阳把每一个小角隅都照亮,把所有幽深的隐秘的全都拨开,明朗起来。

我从窗户那儿探下去,那一块儿空地上什么都没有。真是自己吓自己,虚惊一场。

Bliss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出门去,打算叫上他离开这儿。

前台那里,他倚在吧台那儿,神情淡漠。

忽然,我想到了一句词: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男神!

真不知道那串挂在天花板上的假葡萄有什么吸引他的,那眼神,啧啧啧,太会装了。

他发现我看他了,转眼来看我。他的微笑挺有杀伤力的,笑的时候太阳光还打在他的侧身上,阳光男孩儿吗?

“别傻兮兮地笑。”我的嫌弃之意溢于言表,我把他的话还给他。

他一副傻兮兮的样子,还在那儿笑。

“很傻吗?”说完,他还捏了下自己的脸。

真想给他一个大B斗。

他身上的破布一直飘,脸上的红点点大概是蚊子血,明明就是流浪汉为什么要装小鲜肉。

“走吧。”我走在前面,就等他跟上来。

我突然反应过来,Bliss一觉醒来之后变得很不一样了,感觉自己跟我很熟似的。

外星人人格分裂吗?

Bliss虽然很讨厌,但跟我一样,都有吃苦耐劳的好品质。我们走了四十多公里的路,他也没说什么,就是一直在那儿傻兮兮地笑。

我想着要把他带回研究所然后关起来,这样他就没有办法释放那种叫做“什么磁兽”的怪东西了。

我正愁怎么哄他去呢,他自己倒开口了:“带我去你们研究所。”

“你去干嘛?”他不会是要把我们一锅端了吧,神经病,可不能让他去!

“我总要换身衣服。”他光着脚走在大路上,这里还是大都市的样子,他这个这个像是穿越了一样,跟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虽然这里也不是曾经的上海了。

在研究所的门外,Bliss真要径直奔过去,我听见里面的喧闹阻止了他,看来电视台的人已经来了。

我觉得以他对人类文明不够全面的认识,即便我带着他从狗洞钻进去,他也完全不会有异议。因为他不知道钻狗洞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因为我地位低下所以连累他一起只能走小门。

我看上去太狼狈了,一会儿大家又要开我的玩笑,我不想当假笑男孩儿啊。于是我们从河道的围栏翻进去的。研究所周围都安装了报警系统,要是有什么东西闯入就会发出警报并且还会释放生物弹药。不过这个系统是我设计的,我知道它唯一的漏洞在哪儿。

我在机场拿的制氧剂也刚好用完,到了我的房间,套上衣服点了根香给Bliss熏了一下我们就去接受采访了。

Bliss好像又恢复正常了,不像今天早上那样鬼迷日眼的了。这我就放心了,谁也不希望即将被自己收拾的人变得难以掌控。

还没走到呢,我就听到记者的声音:“大家好,这里是末日电视台,在我身后的呢就是亚洲目前唯一的研究所了,也是亚洲最大的人员聚集地……”

妈的,取的什么狗名字叫“末日电视台”,晦气。

那个举着话筒神采飞扬的男人看见我了,他向我走过来,我立马变了一个微笑出来。

“你好。”我礼貌地说。

“你好你好,正巧呢,才开始你就来了。哦,这位是我们的何恒院长……”他兴致勃勃地说了一堆让人听了之后会犯困的话。

采访就问了一些很普通的很老土的问题,他问我答,跟挤牙膏一样。其实让我说句实话,这个末日电视台就是混饭吃的。

我身后的Bliss被他注意到了,记者又开始纠缠他。

“这位一表人才的……朋友?你最近有什么研究成果呢?”记者问。

我扶额,他要是知道才是真的有了鬼了。

“最近我在做的是水污染源头的课题,不过现在我遇到了瓶颈……”他说了一大堆,我就在旁边一边犯困一边听着他编故事。

“喂,你怎么会编这些?”记者正对着镜头解说呢,我趁着这个空隙问他。

“你那副酸文假醋的样子很好装。”夺笋。

记者又问我:“那目前针对研究所久久无所为,毫无成果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呢?面对你们造成的这种结果你们不会感到辜负亚洲人的期望吗?”

“你……”我并不想和一个局外人解释什么,那样会显得我在邀功论赏,过于矫情了。

那个所谓的记者瞪着他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我,好像很期待我的回答。

话筒又递到我的跟前,那么这个压力已经给到我了,我不能再推脱了。

“既然不相信我们,你又来这儿干什么。你想通过你的报道达到什么目的?让大家认清我们的真面目?现在大部分人口都在我们这儿,谁不站在研究所这边。再说了,目前唯一的电视就在研究所里,你想报道给谁听?”

“你!”记者哑口无言的,或许现在稍微能让他自认为扳回一局的做法就是展现他的愤怒。

果不其然,很快他的脸都气红了,又好像忍着呢,“这位朋友,我尊重你也请你尊重我好吧?我每天辛辛苦苦地跑这么远来报道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相反,你不觉得自己挂着个研究所所长的名号在这儿玩儿不太好嘛。”

“那你捏着鼻子别吸我们制的氧,把你今天早上注射的营养针剂都抽出来。”我想打他了。

阿姨们都来阻拦我,“阿恒,别跟他计较。”“喂!到底谁把你找来的?你现在不用努力了,走吧!”张阿姨说的。

“不知好歹!”记者气冲冲地走了,我心里的火还窝着,就是下不去。

Bliss站在旁边,似乎对我们人类的骂街情节没有任何感觉。

我才注意到,Bliss似乎很受欢迎,他穿上干净的衣服很快就有了现代人的样子。阿姨们都围上去,对他问这问那。

“欸,小伙子,多大了?”

“有对象了吗?”

“哪里人啊?”

“是阿恒带回来的朋友吗?”

……

Bliss显然是没见过这种场面的人,他哑口无言,不知所措,只能通过眼神向我求救。不是自认为很聪明吗,怎么被困在这里了。

我还是觉得应该帮他解围,不然他要生气了真可能把我们一锅端了。

“好了……”我还没上前刘阿姨就把我堵在那儿了。

“欸,这不是何恒吗?啥时候要对象啊?我家清遥可一直守株待兔呢。哈哈哈!”刘阿姨就是喜欢开玩笑。沈清遥是我们实验室里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研究员,但我觉得她对我真没意思,人家一天到晚都在实验室要不就是图书馆泡着呢。

非要说的话,和章泽倒是有点儿那种味道,我是说她和章泽。

“找啥对象啊,不耽误别人。”我不好意思地开口。从前我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撒腿就跑,现在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我强行把Bliss拉出来,说:“走了。”我故意揪了一下他的小卷毛,拉着他的胳膊把他带走了。再说一句,他的胳膊真粗,肌肉真不错,他真的不是他们星球的纤夫吗?

他瞪了我一眼,我目光闪躲,开始转移话题,“呃,你也饿了吧?我们去注射营养针剂吧。”

他又叉着手,漫不经心地说:“我要吃鱼。”

我的天,我扶额,看把你惯的,哪儿给你找鱼去。

“没有鱼,就针剂了,将就一下吧。”我劝他。

他很不高兴,一直走在前面,而且走得很快。回了房间,我一次性给他注射了两管,因为怕他饿了又要吵着吃鱼。

“这个要注射两个?”他不耐烦地问我,他的饿劲儿还没下去,所以脾气还比较差。好歹是正常了许多,不是早上在酒店那个奇怪的Bliss了。

“嗯,对。”我一本正经地胡说,怎么样?骗的就是你。

我的房间在一百多年前是一个堆放卫生工具的小仓库,大概有二十平,放下了床之后还绰绰有余,还可以放一个小书桌。突然发现我竟然没有娱乐,做完实验就回来睡觉,每天都在做实验啊!

大概是在岛上过了一段略显丰富的日子,我开始对自己的生活不大满意了。

“我要洗澡。”Bliss的话把我拉了回来。

“洗澡去人工湖。”那是以前的学校里的一个人工湖,因为没有与外界的河流流通,所以并没有被污染得很严重。我们已经治理过,平时在里面洗澡,喝的水也是由那里的水净化而来的。

“大家都在里面洗?”他问。

“不然呢?”我随口回了一句。

“啧!你还有没有羞耻心!”他皱了一下眉,说得我好像八百年前一个章台上挥着红袖招引路上有钱人的姑娘。在想些什么啊,还是外星人,嘁。

“我怎么你了?我怎么没有羞耻心了?黑灯瞎火的看得见个鬼啊!”我当然不同意,我比谁都洁身自好。

“你好意思问吗?你和同你一起参与繁殖活动的对象在同一个池子里光着屁股。”

“什么叫做一起参与……”他想说的是女朋友、老婆、姘头?难道只要他说得足够迂回就能把自己和我这种“没有羞耻心”的人划分开吗?真把我气笑了。

“我不在那儿洗。”他说。哟哟哟,瞧把你清高的,那你别洗了吧。

最后遭罪的还是我,人家外星人嫌弃我们得很,洗澡都要用净化过的水,真不知道好歹。我还给他搬个大桶回房间,真累死我了。

他洗澡把屋子里弄得到处是水。

“今天那些女人是做什么的?”他问我。

我还给他搓背呢,一辈子没被谁这么使唤过的我心情简直坏透了。我说:“你说阿姨们啊?她们是在流水线上生产制氧剂和营养针剂的。”

“哦。”他说完之后半天又没说话。

他又说:“那个沈清遥是和你一起参与繁殖的对象吗?”

这么烫嘴的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唉,不是。”我无奈地说。

“守株待兔又是什么意思?”他问我。

“就是一个人养着一头猪每天还要到村口去等着兔子。”我乱说的。

“意思就是他不仅和你一起参与繁殖,还有别的人是吧?”他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问我。

“是啊。”我笑了一下,这聪明劲儿真把我笑死了。

“你有和谁参与过繁殖吗?”他老脸不红一下地问我。

我老脸倒是一红,“没……”

“是因为你地位太低而没有在人类社会中获得交配权的机会吗?”他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说。

交配权是什么权利?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还有这种权利。

“嗯。好了,先不说了。”我觉得和他说这些感觉很古怪,觉得就像你作为阴间的人就不要再管阳间的事了那样。

他要喜欢怎么误会我就怎么误会我吧。

晚上我和Bliss挤在一张床上,我连翻身都不敢,生怕他睡迷了会把我杀了。

做完实验,我在人工湖边上思考人生,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哟,不是程朱明那小子吗。

“哥!”他也看见我了,老远就一副要过来扑倒我的样子。

我很配合地接住他,这小子还是一副天真率直的模样。这次他第一次一个人出任务,先前我还担心他是不是自己回不来了。呵,怎么会呢,这孩子已经够凄惨的了,上天怎么舍得让他再历艰险。

“回来了?”

“嗯!”十七岁的年纪,他的父亲就因为违反了《22世纪生物化学实验公约》而被流放,至今下落不明,大概率已经死了。幸好这不是什么封建时代,没有什么诛九族那样的连带定罪,这孩子才逃过了一劫。现在他的亲人都不在了。

“受伤没有?”我抓着他的胳膊把他转了一圈儿,这小朋友现在22岁了,却还是像一只小企鹅,怪可爱的。

“没有,哥,听说你带回来一个大高个?”他眼睛里像是有星星一样,好奇心泛滥。怎么这一个个的就知道Bliss。

“嗯,少跟他搭茬,他可不是你的朋友。”

“哦。”瞬间朱明的耳朵就像耷拉下来了一样,失望的那个小可怜儿样。

“哥,我要土豆。”两只大眼睛瞬间又有了神采。

“走吧,去找胖墩儿。”

说曹操曹操到。小胖子已经走过来了。

“耶,小程你回来了。”章平慢条斯理地说。

“给他土豆。”我说的。

章平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不愿意的样子。

“给不给!”我故意吓唬他,他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得让他知道要让着晚辈。

“何恒,你又这样,我又要饿肚子了!”我始终觉得章平说话的时候听起来很像要流口水了。

“减减肥不好吗?”

“谁要像你那样,脸上没二斤肉……二两肉,瘦得那个骨瘦如柴,走两步骨头都要断了一样!”

“我怎么骨头就要断了,老子这是达标的身体素质。你看看你达标了没?他妈的,上吊都挂不住你这个脖子。”

“算了,我不要土豆了,也不是很想要 ,土豆留给章平哥哥吃吧。”小朱明太懂事了。

别看那个小胖墩儿表面上抠抠搜搜的,实际上,护食不过是他的天性,最终没有不给的。更何况,大家都挺心疼小朱明的,只是明面上不想要他觉得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都是暗戳戳对他好。

我带着朱明在湖边散步,顺便和他聊聊天,关心关心孩子的成长情况。

他小口小口地啃着土豆,一边吃一边听我说。

“遇到什么困难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原本是不该让他一个人出去做任务的,尽管之前我带过他很多次了。别的孩子我都是放心的,这孩子的胆子过于小了,怕打雷,怕开枪,怕变种……好像一般小孩子怕的东西他都怕。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在他人生的前半部分,他都是被父亲保护的人。他的父亲曾经为地球的抢救做出过卓越贡献,立了大功,他们一家在所有人眼中都是让人崇敬的存在。

朱明从小不愁吃不愁穿的,从来也没有人要求他需要学会什么,他不需要自立。那时候他还小也不知道应该自立。

他的父亲太宠爱他了,老来得子爱子更加心切,担心自己走后没有人会像他一样永远毫无保留地对朱明好,以致于做了触犯法律的事,被逐出了东边。当然,这些我也是听说的,具体的细节我是一点儿都不知道的,大众知道多少我就知道多少。

现在也不知道,当初造出来的那个人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总之,他父亲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小朱明最终还是一个人。

幸好,胆子是小了点,人还是善良勤快的,做什么都积极。

忽然想起他哭着解剖变种的样子。

“嗯……没有。我带回来的那个变种实验室以前有吗?”他支支吾吾的,我很快就察觉到这孩子在转移话题,刻意隐瞒什么。而且肯定不是什么小事,以前他对我不会有任何隐瞒,他很信任我。

“真的没有?小孩子解决不了的问题大人或许可以解决。”

“没有,我可能就是有点儿……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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