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高天神座

“你敢!”

瓦莲京娜跳起来,狠狠给了他一记头槌:“色你个大头鬼!养一堆女仆都不敢吃!”

“但我就是好色啊。”

商年捂住头,这个十六岁的孩子,撇起嘴,竟然委屈的像个十六岁的孩子:

“我都开的后宫都快三位数了!大西洲一千年,哪一代的第一美女没有被我收入后宫?连神的女儿雅薇赫都对我芳心暗许,要不是我当年垂垂老矣真硬不起来,当场就吃了,但还是怀恨在心,一转世就千里奔袭大西洲,冲进大教堂当着神像的面就把她的继承人给睡了,睡了整整一天一夜,那叫一个爽啊,我都腿软……”

“闭嘴!”瓦莲京娜噗嗤一声被逗笑了,想强装严肃脸却实在绷不住,只能一脸恶狠狠地揪他的耳朵,“太亵渎了!我只记得有一个从东方远道而来的小弟弟,虔诚地在神像见证下,向大他十岁的教宗大姐姐,祈求从灵魂到肉体的净化!”

“是,精华,精华。”

商年点点头:“精华的满神像都是,我这么虔诚,不但教宗大姐姐,天道……啊不,真神大姐姐一定也很欣慰。”

“闭嘴!你不要命啦!”瓦莲京娜又笑出声了。

“好了,从碳基生命最基本的食欲和性欲的旺盛,管中窥豹,一叶知秋,便可以证明,红尘心使我变成了怎样一幅贪得无厌的模样……而且,远不是正常概念的‘贪得无厌’。”

商年微微一笑:“一千年过去了,我时常会想,假如有除了无情天道之外的观众,在看我们的表演,恐怕会觉得,这是两个人格分裂症患者在演戏,因为,我们偶尔像老人般为孩子们的前程忧心忡忡,偶尔像热恋中的少年少女一样喜笑颜开……人间,哪有这样的人呢?”

“是没有这样的人,但有这样的红尘仙,有这样的活圣人。”

商年自问自答,叹了口气:“红尘心固化了我们的悲喜,却不是像你说的那样,连价值观和人格都固化了……打个比方说,如果有一个婴儿得到红尘心,他在摇篮里最爱嘬奶瓶,老了后最爱喝苦茶,于是,在他临终前,我们将看到一个左手奶瓶右手茶杯都喝得津津有味的老人,这当然看起来是个人格分裂。”

“只是我是青年时代获得红尘心,所以还没那么明显,但千年以来,仍旧有各种新的欲望从我的心中诞生,并固化。”

“譬如权力,我享受那种大权在握、掌控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感,一百世,半数以上我都是王侯将相,我甚至当过整整十世皇帝,亲手开创仲夏和季夏两大皇朝,虽然为你守贞,未曾纳后宫、生子嗣,只能收养太子,改姓为夏,但也无意中创造了一个千年不易的大夏帝国,各路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但登基后都得乖乖改姓为夏、以夏为国号。”

“伯仲叔季四夏传承至今,未曾断绝,连唯一成功在中原立国称帝割据一方的蛮族,也在两代人的时间内被完全同化,如今连文字语言都变成极其冷门的史学范畴,使大夏的国族认同感远超你所开创的、盛极一时但终究灰飞烟灭的大西洲神圣罗马帝国。”

“再譬如金钱,等价交换这一终极法则的完美代言者,我来自地球,我明白它将在历史长河中孵化出怎样的魔鬼,但我还是按捺不住像巨龙一样躺在财宝上的冲动——还记得七百年前,你临终前,派遣神圣罗马帝国的国礼使团,向刚刚开创仲夏皇朝的我所赠送的那座琥珀屋吗?我真的很喜欢它。”

“咳,别露出这幅表情,我最喜欢的当然还是放在屋子里一起送来的,你的转世‘乌杨沙娜’,毕竟,世人皆知,爱乌及屋,仲夏大帝最宠爱的也是唯一的妃子,在琥珀屋中携手自焚而死,至今仍被东西方以文学戏剧电影等形式歌颂的凄美苦恋嘛……”

“最后……嗯,终于说到正题了。”

商年顿了顿,微微一笑:“众所周知,权钱名色,人之四欲,我好色恋权贪钱,又岂能不爱名?”

“所以,你想说,你像个圣父一样为孩子们牺牲,只是贪图死后孩子们对你的赞美之词,和丹青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传记?”

瓦莲京娜打断了他,撇撇嘴:“我才不信。”

“是,但不止。”

商年摇摇头:“转生九州,察觉到红尘心的奥妙后,我开始思考,人达成欲望之后的满足感,本质为何,这问题太哲学,我至多思考到前世雅克·拉康的欲望图,便无以为继,但在还原论的角度上,在生物学上,还是有实实在在的结论可言。”

“满足感,即是大脑神经元电信号。”

“这也太还原论了,你干脆还原成原子得了。”瓦莲京娜嘴角微微抽搐:“然后呢?”

“所以,食色,权钱,名,都是电信号,在生物学角度上,没有本质之差,只要脑科学技术发达到可以对其进行逆向工程,那插上电极,人就可以脱离物质、无限满足……就像前世,智人革命启动后,第一次智人危机,便是如此爆发的。”商年悠悠道。

“但第一次智人危机还是被解决了,你们阿尔法新人类几乎全废掉以后,我们欧米伽诞生,出来解决了危机……”瓦莲京娜皱起眉头。

“我知道,但解决它的技术现在毕竟还没有诞生,而且,我只是借用一下理论依据而已,我想证明的论点,只是它的表象。”

商年轻声道:“名誉,爱情,亲情,友情,忠诚,奉献,牺牲,一切形而上的情感意义上的满足感,其生物学的本质,与食色并无不同。”

“所以,当我躺在床上,一次次拉动绳索,陷入窒息,奔向死神,心中所想,我此番赴死,举世同悲,青史留名,鼓舞战友,大获全胜,山河犹在,国泰民安,此世的父母、未婚妻、君王、黎民百姓、一切我所爱或爱我之人,都将幸福地活下去……”

顿了顿,商年说道:

“我是此世唯一的过来人,相信我,那真的比吃一万次糖醋鱼加起来还要满足的多得多,而且,在生物学上,和吃糖醋鱼没有任何本质区别,只是量的多。”

“我吃了一千年糖醋鲤鱼,虽有红尘心,不腻,但贪得无厌,总是人的天性,于是换糖醋排骨糖醋里脊糖醋鸡翅糖醋茄子……菜吃遍了就权钱财色,全尝遍了呢?那自然把目光放到形而上的情感满足了。”

“说到底,我不只是人,而是人中之仙,红尘仙,我能做出的最大的牺牲,也无非是一次死亡的痛苦,但我能获得比痛苦大得多的满足。”

“这是个数学题,不难算。”

“就像来九州之前,太阳系战争中,在先锋、断后、敢死队等必死任务的人员选择上,你们欧米伽新人类都是交给原核决策,接着命令层层下达至主核、支核……直至目标人选,毫无意见,平静执行。”

“但我们阿尔法新人类,却会争先恐后地抢夺这些宝贵的名额,以便壮烈牺牲、意识上传、复活重生后,能在所有没能去的战友面前骄傲地扬起头……即使痛觉削弱是禁忌技术,他们必须承受战舰殉爆、落入真空、力场碾压等种种痛苦,他们也觉得值得,因为,等价交换是世界的法则,不为同胞背负痛苦,何来颜面享受同胞的欢呼、鲜花、掌声与亲吻?”

“当然,上面说了那么多,只聚焦在个体满足感上,真正的无私、道德感和集体主义,就是另一个层面了,这方面你们欧米伽比我们阿尔法懂得多,我不班门弄斧。”

“我也不否认,比起这个落后的古代世界,来自现代太阳系的我有极高的道德底线,我只是不想被你用一个无私的标签,概括我生而为阿尔法的矛盾、复杂、多变的全部人格……那会让我觉得,我变成了一个纸片人,还不如一个戏剧演员呢。”

“……”瓦莲京娜陷入沉默,半晌,叹了口气:“好吧,从生物学还原论的角度,把物质满足和精神满足等价,这个逻辑还算有点说服力,但……怎么也称不上是这颗星球上最自私的人吧?”

“不,我还没有说完。”

商年笑了起来:“说起来,也刚好,我们两个的葬礼赶到了一起,那我之前落下的棋子,便即将开始执行我的计划,我也能跟你聊一聊这些话了。”

“棋子?计划?”

这一刻,瓦莲京娜愣住了,她茫然地看着商年:“你在说什么?”

“瓦莲京娜,我问你,在食色、权财和崇高的形而上情感相继被满足之后,人的欲望,便到此为止了吗?”

商年第一次叫出瓦莲京娜此生的名字,自问自答:“不,没有,因为在那后面,还有长生不死、翻山倒海、求仙问道……就像龙虎真君那一世的嘉靖帝,还有之前无数炼丹修玄的皇帝一样,成仙,是大夏人永恒的梦,就像成圣,升入天堂,是大西洲人永恒的梦一样。”

“但你不是注定成为红尘仙么?长生不死亿亿年,人的欲望,你不是全都满足了吗?”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看着商年的笑容,瓦莲京娜竟有种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她有些烦躁的皱起眉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

商年一言不发,抬起头,静静地看向天空。

瓦莲京娜看着他令人迷惑的行径,眉头皱得更深,跟着一起抬头,却只看见碧波如洗的青空。

“你在看什——”

下一刻。

瓦莲京娜的话音戛然而止。

圣青色的瞳孔瞬间紧缩。

她闪电般转头,望向恋人。

“你——”

短短一瞬之间,从喉腔之中挤出的字眼,竟已染上了充斥着恐惧的颤声。

但下一瞬,她的嘴唇便被商年的手捂住了。

“嘘——”

商年低头,与她的额头紧贴。

四目相对。

轻声呢喃:

“……别被她听见了。”

!!!

瓦莲京娜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之前一直生龙活虎的眼神,此刻被震撼和恐惧所吞噬,活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双目对视片刻。

突然,商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大西洲开创教廷的神之女,对真神的敬畏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瓦莲京娜被他这一笑,整得有点懵,但很快反应过来,表情变得有些扭曲,“你,你在耍我?开什么玩笑!这种事是可以拿来调侃的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多危险的事——”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然而,商年灿烂的笑容,却又戛然而止。

变成了微笑。

他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我在篡夺天道。”

“……”

当话音落下之时,瓦莲京娜已经失去了震惊、恐惧或愤怒的能力,她愣愣地看着商年,瞳孔几乎失去焦距,茫然的像个刚看见世界的婴儿。

“你……疯了?”

良久,她才喃喃道:“你知道的,天道书在我们身上,这个世界上,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抬的每一次手指,动过的每一个闪念,涌现的每一分情感,都会在一瞬间被她看到,你……你已经熬过了一百场悲剧,明明就要开始演轻松的喜剧,演完就要成为红尘仙,过上亿亿年无忧无虑的好日子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说这种注定会让你被她毁灭的话……”

“你是活得太久,厌倦了吗?你不喜欢这个世界了吗……你连我都不喜欢了吗?你不在了,我怎么办?红尘仙也好,活圣人也罢,都不能离开星球,难道你要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颗星球上活到太阳熄灭的时代吗……还是你要我陪你一起死?但我不想死,我只想和你一起永远地活下去……”

“别怕。”

瓦莲京娜的情绪越发不稳定,甚至眼眶中都开始有泪水翻涌,商年伸手再度捂住了她的嘴,轻声道:

“别怕,她听不到的。”

“她怎么可能听不到啊——”

瓦莲京娜情绪终于崩溃掉了,她挣脱商年的手,大吼道:“她是天道,是真神——”

然而,她的话音,尚未落地,便再度戛然而止。

因为……

“高天之上,已无天道。”

“神座之上,已无真神。”

商年轻声道:

“我用了一千年,终于把她拉下了高天神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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