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商隐递了名帖和公主的书信,站在门口追追不安的等着,登了半日,不见人出来。

高大的屋檐下,三五个衣着不凡的童仆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李商隐走到他们身边,微微颔首:“请问,学生递上帖子,怎么还不见人出来回话?”

“呵呵,”为首得童仆冷眼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我们府上的帖子,每日家收到不知几箩筐,都扔出去当柴烧了。咄!你去那边墙角候着,别挡在门口,等下那位爷回来,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

李商隐闻言微微拧起眉头:“学生递上的帖子有长公主安康公主的亲笔书信,若是遗失,恐怕不敬。”

“哟呵?”童仆禁不住哈哈大笑:“我还有当今皇上的亲笔书信呢,这小子是不是想攀扯我们郡公攀扯的发疯了?什么疯话都说出来了?”

李商隐暗自叹了口气,行了一礼,走到墙边,默默的站在那里,心里一片迷茫。若是真的丢了公主的书信,应该如何是好?若是回去,恐怕糟人耻笑,若是不回,这连令狐大人的面都见不到......

突然,一个小丫头从门口招呼道:“你们几个过来,老爷有话吩咐。”

几个童仆忙上前点头哈腰,极尽奉承:“姐姐您说,小的们听着呢。”

“老爷说了,这几天从玉阳山来一位姓李的士子,是公主和永仙人举荐的,切莫不可怠慢。”

“姐姐您说啥呢,上门都是客,小的们谁也不敢怠慢。”

“放屁!谁不知道你们几个见高踩底的惯了。这次提醒你们,别给我得罪了贵客,到时候老爷怪罪下来,别嫌板子重!”

“没听说啊,这几天......”突然,身边一个小子戳了戳他,对着他低声道:“墙角那个是打哪儿来的?”

童仆拧着眉想了想,对他说道:“去,你去问问他......”

李商隐早就听到他们的对话,走上前来,不卑不亢,朗声说道:“不必问了,我就是玉阳山来的李义山。”

“啊!”

门口的绿衣少女忙笑道:“公子您来了,快请随婢子见老爷去。”

李商隐不敢抬头,只是应了一声,默默的跟在她的后面,一路不敢四处张望,只是默默的数着地板上的镂花。

令狐楚长子令狐绪为河南少尹,此时正回京述职,住在驿站之中,听闻父亲心得了一位幕僚,且交口称赞,是夜便赶了回来。令狐楚携儿子令狐绪、令狐绹为李商隐接风洗尘。李商隐再三推辞,方才斜签着坐在下方。令狐楚拿着安康公主的信,细细的看了半天,方才把盏笑道:“闻义山从玉阳山而来,不知永真人身体可好?”

李商隐顿首道:“仙师身体安康,多谢大人记挂。”

令狐楚点点头,对儿子笑道:“‘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自蒙夜半传书后,不羡王祥有佩刀。’这是义山的佳作,我看,把你们都比下去了!”说着笑着捋着胡须:“你们今后若有时间,却也应多向义山求教。”

令狐绪忙恭敬的说道:“父亲说的是。”

令狐绹也点头称是,面上虽然恭敬,却在不经意见斜着眼将李商隐从上到下得打量了一番,他自负有才,听到父亲这样夸赞李商隐,心中隐隐不以为然。

此时令狐楚心情极佳,便道:“命柳枝打酒。”

正说着,一个身着碧色襦裙的少女,娇声应了一声,进来给众人打上酒,笑道:“恭喜大人又得一高徒!”李商隐见是那日接她进府的少女,忙向她点头行了个礼,柳枝福了一福:“见过公子。”

李商隐见她肤白眼明,秾纤得度,且谈吐不凡,想不是寻常的婢女,是以多看了几眼。不料,这一切都被打柳枝一进门便只关注柳枝的令狐绹看在了眼中,他的眉头隐隐的拧在一起,看李商隐的颜色,又有了一丝敌意。

及至入夜,令狐楚喝的稍微过了些,有些不胜酒力,便吩咐柳枝将李商隐送到厢房休息。柳枝忙取了一盏灯火,笑道:“李公子,请随我来。”

李商隐点头致意,跟在她后面去了厢房。

前脚儿刚踏出门槛,就听一个酒杯摔倒地上,发出“咣当”一声脆响。

柳枝脸上微微露出无奈,却也未多说什么,还是打着等在前面引路,走到客房门口,推开门,安顿下李商隐,笑道:“公子,若有什么吩咐,直接告诉婢子,此时夜深,公子请先睡下吧。”

李商隐感激的做了个揖:“多谢姐姐!只是姐姐不必称呼我为公子,叫义山便罢。”

柳枝也不推辞,便莞尔一笑:“是了,义山。请早些休息。咱们老爷,素日是早起练书的。你到时候可要去侍奉,迟了唯恐不敬”。说着略微福了一福,有些焦急的走了。

柳枝辞了李商隐,径自回到还未撤完的宴上,见几个丫头小子都唯唯诺诺的守在门口,不敢进去,心下了然,一步踏进去,果见令狐绹一个人正在自斟自饮。便皱眉头道:“二少爷!您这是和谁过不去?”

令狐绹回头一见是她,熏红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柳枝!你来,与我把盏。”

柳枝不悦道:“二少爷,老爷若知道你此时还在吃酒,明日恐又要责罚!”令狐绹笑着抓住柳枝的手腕,牢牢地箍住,让她有些生疼,柳枝含羞斥道道:“二少爷!你醉了!”说着使劲挣脱开他的手。

令狐绹见状,面上浮起悲色:“醉了怎么样?醒了又怎么样?左不过是这样似醉非醒,如梦似幻,才觉得这日子过得有意思一些。”

柳枝心中一酸,低声道:“少爷,让老爷知道,又要骂你言语魔怔了。”说着从袖中取了手绢儿,走到铜盆中打湿,拧掉水汁子,轻轻的给他擦额上的汗。

令狐绹双颊发红,一把抓住她的手,愣愣的望着她,厉声道:“你说!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我?”

柳枝却没抽出手,而是柔声劝道:“你胡说什么呢。”

令狐绹咬着牙摇摇头:“我的娘亲是堂堂的夫人,他不过是个妾氏的儿子,只不过比我痴长了些年岁,父亲就这样高看他,将他举荐为县令......”

柳枝伸出一只玉指,轻轻按在他的唇上:“我的二少爷!你怎么又说这些不知轻重的话!”

令狐绹见她柔目含情,心中一软:“柳枝,父亲他,他对这个新来的幕僚,尚且如此看重,还要亲授他骈体文。为何,为何却从不愿意多看我一眼?他还命你去为他打酒,他明明知道,我与你......”

柳枝看见他眼圈儿发红,动情说出这些话儿来,心中感激,忙陪笑道:“我的好爷,你就为这个生气么!”说着轻轻的握住他的手,低声道:“老爷他是看重你的。所以才这样轻贱我,不许你娶我。”说着眼圈儿一红:“我不求名分,但求能和二少爷在一起。”说着咬紧樱唇,低下头去。

令狐绹却郑重的摇了摇头:“柳枝,你与我相处这么多年,你难道还不了解我的心?除了你,我谁也不娶的!”

柳枝忙掩住他的口,叹气道:“快别说了!你还嫌老爷不够气我么?”见他面红耳赤地急急分解,便握住他的手放到他的心上,柔声道:“我知道你的心。”说着放低了声音:“就算,咱们身边横上再多几个女子,我也信你,你的心始终在我这里。我就满足了。”令狐绹还要争辩,却被她用绢子捂住了嘴。

第二日一早,李商隐便将自己早年所做骈体文《才论》《圣论》《李贺小传》等文章整理出来,还未等令狐楚起床,便早已等候在书房外面。令狐楚宿醉未醒,及至日上三杆,方才昏昏沉沉的醒来,丫头伺候着梳洗完毕,方才问道:“不知义山昨夜宿在何处了?我昨夜兴致过高,倒是喝醉了。”说着端起一盏茶,漱了漱口。

小丫头桃芬端过痰盂,笑道:“老爷您忘了,昨夜吩咐柳枝姑娘安顿公子去西厢房睡下了。今儿一早,李公子便在书房候着您。”

令狐楚一拍脑袋,笑道:“是了。快请他过来,同我共用早饭。”说着披上背子,大步走出卧室。

柳枝奉上一盏茶,见令狐楚和李义山二人还在聊得兴起,不便打扰,就悄悄的掩了房门,径自退了出去。中午,李商隐便收到了华阳观的来信。柳枝笑着将信递给他:“这前脚刚到,后脚儿便有人思念了。”却见李商隐打开信笺,拿出一叠纸来,从中间翻了几下,掉出一个小笺子,李商隐面上旋即露出喜色。柳枝见状,打趣道:“想是哪位女冠给义山的信笺?我见你都笑的合不拢嘴了。”

李商隐尴尬的掩了笑容,作揖道:“谢谢姑娘与我送信。“柳枝莞尔一笑:“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着福了福身子,转身离去。

李商隐将永道士的信码在案上,拿起这熏了依兰香的信笺,仔细的把玩。只见上面用朱笔画了一枝折枝梅花。旁边用整齐的小篆写着

“远道不可思,劝君莫多念。寒暑记添衣,努力加餐饭。”

李商隐读着这信,心中升起暖意,想起卿卿关切的表情,不由得会心一笑。忙提笔写到:

“一片非烟隔九枝,蓬峦仙仗俨云旗。

天泉水暖龙吟细,露畹春多凤舞迟。

榆荚散来星斗转,桂花寻去月轮移。

人间桑海朝朝变,莫遣佳期更后期。”

写罢注上姓名,将它压在一卷书下面,方才拿起了永道士的书信,细细的看了起来。

果然,他与卿卿秘密相交的事情,被鸾夕告知了永道士。永道士却替他瞒了公主,在送来的信中,私自夹上卿卿给他的信。李商隐读了他的书信,心中不由的感激起来,忙提笔回了书信,其中毫不吝啬感激之词。

及至见了柳枝,便又将书信托付与她。柳枝一副心知肚明的表情,笑道:“放心!我这红娘,做得!”说着一叠笑着扭头走了。

李商隐见她和上门,便又取出卿卿给她的信笺,仔细的把玩。只见上面朱笔描绘的折枝梅,枝干虬张,傲骨不凡;上面散落的点点红梅,仿佛赤子丹心;笺子上熏了淡淡的依兰香气,沁人心扉,闻之忘俗。他不住的把玩摩挲,不觉得便卧在几上睡着了。

梦中的卿卿,淡化远山眉,清扑鹅蛋粉。光亮可鉴的望仙髻上面簪着一朵姹紫嫣红的牡丹花。一身桃红色撒花齐胸襦裙,身披牡丹粉色的长帛,腰间水绿色的芙蓉绦,脚蹬金银错的绣花鞋,正含笑看着他。

李商隐不觉痴了,卿卿轻启朱唇,语如银铃,口吐兰麝:“呆子!你看什么呢。”语气娇嗔可爱。

李商隐不觉动情,上前握住她的一只柔夷,道:“卿卿,我好想你!”

话一出口,自己也吃了一惊。却见卿卿将头轻轻的靠在他的怀中,桂花油的香气扑面袭来:“义山,我也想你想的紧。”

李商隐不觉心中欢喜,一双手伸出来,讪讪地想要揽住她,却终究不敢唐突。只见卿卿轻轻地伸出玉臂,揽上了李商隐的腰。香玉满怀,触之全是绸缎的丝滑和肌肤的温软。李商隐只觉得面如火烧,热辣辣地脸上生疼。他不由自主的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口中呢喃着相思之情、别离之苦。

春情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方才还是艳阳天,继而风云突变,两人方才还是软玉温香,现在就变成了临渊而立。寒风凛冽,向下望去是望不到底黑魆魆的深渊。

不知道是哪一股子邪风,将二人分割,卿卿与他相隔不过一射之地,相望却不能相近。

卿卿抱着琴,神情淡淡,转过身去,霓裳和长帛被乱风吹得飘飘若举:“义山,你我无缘,从此以后再不得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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