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暗算 2

这两人其实是不想死的。即使被董卓赶下台后偏安一隅,他们也希望可以好好活。

也许,对很多人来说,好好活就是有意义。但是董卓注定不让他们好好活了。因为董卓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好好活就会有人活不好。他不愿意做后者。

总而言之一句话:少帝和何太后必须死。

没有任何借口。

果然就死了。

董卓派人鸩杀的。这两人死时和董卓派出的鸩杀人员发生了一些肢体冲突,似乎对人间充满了无限的留恋。但是鸩酒的力量毫无疑问是强大的,它不容置疑地扼杀了这股不符合董卓意志的留恋,从而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少帝和何太后离开人世的时候有一个人在睡觉。

汉献帝。

这个喜欢睡懒觉的小皇帝是在几天后才知道,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这样的事实让他不知所措。因为以他的年龄,他还不知道,什么叫死,就像不知道什么叫生一样。

司徒王允知道。

司徒王允不仅知道什么叫死,还知道什么叫死于鸩杀。

他害怕这样一个事实,就像害怕自己也可能遭遇这样一个事实一样。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是他奶奶的太有可能了。董卓连少帝和何太后都敢鸩杀,还有谁不敢鸩杀的?!

所以他落泪了。这眼泪,是半缘修道半缘君的眼泪,一半为大汉江山而流,一半为自己的前程而流。

很多官员眼睁睁地看着大名鼎鼎的司徒王允流泪。这是在他府上,众官员是为王司徒庆生而来,却没想到遭遇了如此这般的眼泪。

便不由得感同身受,一齐为之哭泣落泪。是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但很快,大家伙儿都不哭了。因为有人发笑。

在一片惊天动地的哭泣声中,夹杂着一阵更加惊天动地的嘲笑声,令人不忍卒闻。

是曹操。

他在座中笑得前仰后合,忍俊不禁,简直让人怀疑他就是个精神病患者。

但可惜不是。

因为曹操头脑清醒得很,他甚至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清醒。

曹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想要另一个人去死,哭是最愚蠢的办法。

聪明的办法应该是暗杀。

不错,因为有吕布保护,暗杀董卓的技术难度是很高,但是曹操以为,暗杀一个人,最重要的不在于谁保护了被暗杀者,而在于暗杀者以怎样的角度去接近被暗杀者。

也就是说,要找到被暗杀者的命门。

而今天的曹操最得意的一点就在于此。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接近董卓的命门,万事俱备,手中所欠缺的,只是一把刀而已。

司徒王允给了他这把刀,当然还有自己的信任。现在,他也和曹操一样,把自己的命运都交给了这把刀。可以说一把刀的命运和两颗人头甚至更多人头的命运被紧紧地捆绑在一起。那么这把刀能够精确无误地飞向董卓的头颅,并让它落地吗?

司徒王允不知道。

曹操其实也不知道。虽然他有九成把握,但毕竟还有一层是天意。曹操不知道在这一回的暗杀行动中,天意会不会在自己一边。

在嘉奖与缉拿之间

董相国府。

董卓手里握着那把传说中的七宝刀,睡眼惺忪。

站在他眼前的,是一脸诚恳的曹操。

董卓不明白曹操为什么选择在他昏昏欲睡的时候献刀。虽然近一个月来,由于曹操的曲意迎承,两个人已经好得像一个人一样。但是刀者凶器也,两个人再怎样好成一个人,曹操也不能趁其不备地献刀啊……

董卓有些幽怨。

但是董卓没有把他的幽怨放在脸上,因为身边无人。

吕布刚刚奉命出去为曹操选马去了。说起来这也是董卓爱心的表现,董卓是这样的一个人,但凡对他有用之人,不惜代价地收买。

吕布是他用一匹赤兔马收买来的,曹操也不例外。

曹操不久之后得到的是一匹西凉马。当吕布将这匹西凉马牵到曹操跟前时,董卓看到了后者眼里露出的欣喜神情。

他有些失望。

不错,是失望。因为董卓原本想看到更多的神情。比如惊慌,比如彷徨。

但是曹操眼里只有惊喜。

纯粹的惊喜。

这让董卓拿不定主意:这小子,刚才是真向我献刀呢还是暗杀未遂只得诈言献刀?性质的难以断定毫无疑问将影响接下来行动的展开。是嘉奖还是缉拿,董卓首鼠两端。

的确,人世间的事往往如此。结果只有一个,动机却是无穷。没有人知道他人的人心究竟是善是恶。

抑或善恶交集。

董卓也不知道。虽然他牛逼哄哄地不把天下放在眼里,但是人心比天下还大,不是董卓一手可以掌控的。

经过一番长考后,董卓终于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把刀交给吕布,把笑脸交给曹操。

在嘉奖与缉拿之间,董卓最后选择了前者。

不为别的,只为欺骗自己。只为在这样的时代,不自己亲手树立一个众叛亲离的形象。

因为有一个疑问董卓无法回答自己。如果曹操不可靠,吕布就可靠吗?曹操有七宝刀,吕布则有方天画戟,要是取他性命,其中任何一样都易如反掌。

所以可怕的不是兵器。是人。

董卓断然决定,对曹操化敌为友,就像他曾经对吕布做过的那样。

李儒大声说“不”。

他是在曹操从容策马远去后才匆匆赶到相府的。

对董卓的故作大度、放虎归山,李儒痛心疾首。李儒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化敌为友不是不可能,是太有可能了。但是有一种人是决不可能化敌为友的。因为他们天生反骨。

比如曹操。

还有一种人也是不可能化敌为友的。因为他们志在天下。

也比如曹操。

一个人,好好的县令不干,却在京城四处游走,在各种政治势力间寻找突破口,以图霸业,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化敌为友呢?

对李儒的见解,董卓却不置可否。

因为他觉得是大惊小怪。

不错,曹操是志存高远,但是光志存高远有什么用?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曹操单枪匹马,怎成霸业?

很快,董卓就不认为李儒是在大惊小怪了。

相反地,他认为自己是在大惊小怪。

因为曹操从洛阳东门策马远去后不是归隐南山,而是号召天下去了。据东门门吏传回的报告,曹操策马至此,为求出城,谎称“丞相差我有紧急公务”,然后便匆匆远去。李儒进一步分析道,曹操此举只能说明两点:一、他之所以献刀是暗杀未遂后的应激反应,否则的话,他大可安心回寓所,而不是心虚窜逃;二、曹操从洛阳东门出逃,目标直指其老家东留,定是图谋霸业去了。

董卓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傻很天真,因为他再也抓不住曹操了,曹操跑得太快——骑着他奉送的西凉快马一溜烟地跑了,跑出了洛阳,跑出了一个时代的惊天动地与他董卓的胆战心惊。

李儒没再说什么。事实上多说无益。现在他们能做的事只是亡羊补牢,在全国范围内通缉曹操。抓到了,大家的日子都好过;抓不到,那就要看这个叫曹操的年轻人到底能折腾起多大的浪花。不过,一想到已经在山东渤海招兵买马的袁绍,李儒的头就大了。他是真心替董卓着急啊。如果曹操、袁绍一拍即合的话,天下反董势力将拧成一股绳,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董卓也着急。他握着手中那把打制精巧的七宝刀,深感人生无常,盛筵必散,自欺欺人最可耻。

小人物对大人物过目不忘

中牟县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县。

中牟县的县令也是个默默无闻的县令。

但是这一天,一个人的到来让该县特别是该县县令变得赫赫有名起来。

来者是曹操。他一骑远来,直奔家乡而去,途经中牟县。

中牟县,似乎将与他路上所经过的无数小县一样,成为其来去匆匆的一个驿站。

却到底没有。

因为他在此落网了。曹操曾经以为,“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只是人间呓语,更何况他干的是经天纬地的大事,行的是为国除奸的义举,怎么可能会被董卓发往全国的通缉令所制?

可事实确是如此。

原因只有一个,中牟县的政府工作人员太敬业,本着宁可错抓一千,绝不漏过一个的精神将曹操抓到了县衙门。

陈宫这个名字就此浮出历史的水面。因为他是该县县令。

陈宫不仅是中牟县的县令,在此之前他还见过曹操。

那是他在洛阳求官的时候,曾有幸一睹曹操尊容。

但曹操却不记得他了。

这个世界往往是这样,小人物对大人物过目不忘,大人物却只对更大的人物过目不忘。虽然曹操还谈不上是大人物。

曹操因此被关押了。事已至此,他的记忆力究竟怎样已无关紧要,紧要的是,陈宫记得他,这就够了。

但是陈宫关押了曹操并不意味着要杀了他。

也不意味着他要将曹操解往洛阳。

他什么都不为,只为心头一个疑惑找不到答案:曹操为什么要刺董?

曹操没有给他答案,只给他一句名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曹操边说这句名言边笑,是那种居高临下的笑,也是寂寞向死之笑。在一脸笑意中,曹操终于明白,在这一回的暗杀行动中,天意到底没有在自己一边。

不错,刺董前他是有九成把握,但毕竟还有一成天意逃不过。中牟被囚,曹操以为就是那一成天意的体现。

陈宫却出人意料地放了他。

不为别的,就为曹操说了一句名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这是一句直指人心的名言。曹操为之所撼,陈宫也为之所撼。

其实很多年来,陈宫一直是郁郁不得志的。其郁郁不得志的一个主要表现就是每天仰天长叹: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无人回答他。

中牟县有着无数的燕雀,却没有一只鸿鹄。所以,对来自陈宫这只疑似鸿鹄的提问,在中牟县是找不到答案的。

找不到答案,有惺惺惜惺惺者也行。

却也没有。所以陈宫的痛苦是双重的痛苦,直到曹操突然在他面前,吐出这句他每天必念的话时,陈宫有如遇知己的感觉。

任何一个时代,知己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遇上了,陈宫决不轻言放弃。所以他不仅放了曹操,还很快作出了一个后来影响他一生的决定:弃官跟随,随这个男人去浪迹江湖,去问鼎天下。

毫无疑问,陈县令是痴情的,或者说是执著的。但另一方面,他也是轻率的。这轻率倒不是指他做出的弃官举动,而是指他盲目跟随曹操。陈宫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为这个男人付出沉重的代价,原因是他根本就不了解眼前这位大名鼎鼎的男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其实,曹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这样的事实一如我们中间的很多人,自以为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为天下事可以公而忘私,却不知道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我们心里的狰狞触角,会突然恶狠狠地伸将出来,伸向那些最熟悉、最友善人儿的喉咙,令其死亡。

这样的人间悲剧,这回要在曹操身上上演了。

并且这样的时刻,已然近在眼前。

因为曹操又出发了,朝着目的地,表情坚定、心无旁骛地出发了。他的身边,则是对未来充满憧憬的陈宫……

命运,即将在此二人身上拐一个弯儿。一个死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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