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勾三股四弦五

冷掌门回到首峰, 推开殿门的时候,里头已经有人等着他了。

那人穿着一身素白云袍,是修真界戴孝的丧衣, 面庞埋在阴影里,双手搭在木扶手上, 待冷掌门进门,还未开口,那人便道:“我都知道了。”

声音低哑虚沉, 像是个重病之人。

冷掌门暗叹口气。

楼云诗是这个人的亲传弟子, 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为他寻查旧事,如今发生了这等令他在意的事,又如何能瞒得住他。

冷掌门走上前:“阿铭……”

那人缓缓从阴影里滑至亮处,此时才看清他身下坐着的是张做工精巧的轮椅,薄毯覆在双腿上,想必是不良于行。

掌门殿所在的首峰是灵岛的第二高峰, 山路崎岖, 靠一张轮椅想要登上山顶显然是不太容易, 当对这个人来说, 灵岛任何地方都近在咫尺,因为岛上的每一寸土地下都刻画着阵图, 每一笔都出自他的手中。

他花了近千年的时间, 在灵岛布置了无懈可击的防御机制。

——术峰长老, 寒宫铭。

此时他注视着冷掌门,温柔的眉目里藏着一把锋刃:“她画出了师祖给的道纹。”停顿一瞬, 又补充道,“凭一己之力。”

冷掌门默然不语,却没有否认。

寒宫铭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似残酷,似欣喜,这模样冷遥已经近千年未曾得见了。

“你知道我要什么。”

寒宫铭轻声道:“让师祖送她来术峰。”

说完这句话,他纵着自己的轮椅往殿门行去,冷遥急忙伸手拉住扶手,被他看了一眼,又黯然收回手,背在身后。

冷遥道:“阿铭,她碰上了疫变的混血。”

疫变的混血。

修真界平静了一千余年,而今终于又听见这个名词了。

寒宫铭抬眼,无喜无悲:“又如何?”

冷遥道:“她还只是孩子……”

“呵。”寒宫铭唇边溢出一声嗤笑,神色不为所动,“当天灾临头,又岂会因年幼开恩?”

说来残忍。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冷遥于心不忍还想再劝,寒宫铭不愿再听,特制的木轮在玉石地上滚动,缓缓前行几步,某处阵图一闪,术

峰长老的身影消失在掌门殿中,只留下一句话。

“照我说的做。”

冷掌门幽幽叹息。

今天天气不错,言音抱着她家猫崽子在医峰屋顶晒太阳。

宋自清作为她的病友,跟着她一起晒太阳。

只是宋自清的体质是可以磕灵药的,啊呜一口就好了大半,非常高效,基本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到时就剩言音自己抱着药罐子和猫晒太阳了。

言音从药罐挑出一颗白色糖豆药丸,委屈的嘎嘣嘎嘣,道:“我感觉自己现在打个嗝都七彩色的。”

舌头已经三天没有沾过咸味了。

她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

啊,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宋自清大概能理解她的感受,手上的烤鱿鱼向她扇了扇:“您闻闻味?”

“啊?”言音猛地转头,眼中怒火喷涌。

有没有人告诉你,吃肉不吧唧嘴是多大的社交礼仪。

宋自清被这气势汹汹的眼神吓退了,怕怕的收回手。姑娘家的心思是真的善变啊,前几天还非要闻着香味配药丸,今个就连看都看不得了。

言音恹恹的又掏出一个药丸,这次拿出来的是黄色,一直没吃出是什么口味,就递给宋自清看看:“你闻闻看这是什么味的?”

宋自清嗅了嗅,了然道:“这不就是榴莲味吗。”

言音:“……哇。”

默默把黄药丸丢回药罐子里,又拿一颗红色的出来:“居然还有榴莲味啊……真不知道途长老是怎么炼成的。”

一炉榴莲味,不冲嘛?

宋自清道:“因为途长老喜欢吃榴莲啊,稻谷的果园子里好几颗榴莲树,都是为他种的。”

原来如此。那途求索为她炼榴莲味的时候,大概是那种长辈想把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塞小辈嘴里的心情吧。

想到这,言音含泪磕了一颗榴莲味药丸。

“咱灵岛地盘选得可真妙啊。”言音道,“能栽花能种果能插秧,四面临海不缺海鲜,自给自足还进可攻退可守,简直是完美版桃花源。”

这要是一本末世文,这妥妥是顶级的防守反攻基地啊。

宋自清嘴里嚼着鱿鱼

须,含糊道:“原本也不是那么完美,据说咱灵昀仙门在内陆还有个旧址,当初在那过的是苦行僧的日子,这里是后来搬过来的。”

“哦,这样啊,那为什么突然搬家啊。”

“我也不知道啊,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我才活了二十几年。”

“你们当弟子的都不用学习‘灵昀仙岛发展史’之类的东西吗?勿忘初心啊。”

“嘿,您别说,这书还真有。”宋自清一拍大腿道,“就是忒长,巨沉,砖头似的,也不知道放哪去了。那么厚谁读得下去啊。”

“毕竟记录了千年以上的历史嘛,当然厚了。”

“反正我是一个字没看过,您感兴趣不如去问问方仪。那小子教条得很,肯定读过。”

言音啧啧道:“你这么不爱读书,是怎么和宋方仪林憔哲这样的学霸混一起的啊。”

宋自清恼羞成怒,回呛道:“您说我呢?您昨儿不是要和憔哲学阵图嘛,学会了?”

这事提起来就戳伤疤了,言音垮起个小猫批脸。

昨天林憔哲听见她想爬屋顶晒晒太阳,担心她短手短腿又伤还没好,等下爬高爬低摔出个好歹,就在殿内和屋顶各画了个易位阵给她用。

比移位阵高级点,能来能往,非常方便。

言音发觉了这不用自己动腿的舒适,登时懒癌发作,觉得这阵图才几个形状,赌上自己画手的尊严应该可以学到一个,到时在无上峰和兽谷画上,一步千里简直快落。

她想得可美了,转头就去找林憔哲。

言音:“可以教教我这易位阵怎么画吗?”

“当然可以。”林憔哲答应得很爽快,找了几张纸在上头唰唰唰的写给她看,“首先,您先计算出从出发到定位点的直线距离。”

言音点点头:“哦……”

言音:“……啊?”

“如果两个地点不在同一水平线上,您就先将高点在地面的投射点找出来,然后计算高点到投射点,和投射点到低点的距离。”

言音表情空白:“……啥?”

林憔哲继续道:“这样您就可以得出阵图所需要的基本直径。之后就需要按照您所能承受的加速度带入计算,以得到易位需要的时间,您的体质一般是三倍左右

,像长老那样的修为可以加到七倍以上,主要是保证易位过程不会让心脑过度充血……”

言音放弃思考:“……告辞。”

这不是艺术生能染指的学科。

阵图居然是个理科项目!

言音脚步虚浮的从殿里出来,一脚踏进易位阵出现在屋顶上,彼时宋自清宋方仪都在,还各自扶了她一把。

看她目露痴呆,皆是了然一叹。

术峰弟子,实在是——真硬核理论学术型人才。

言音摆摆手,表示息鼓偃旗不要在提各自黑历史了。

转了个话题道:“你们几个这几天有给我送慰问品吗?”

宋自清一愣,拿起手上吃一半的烤鱿鱼:“这个算吗?”

“不是这个,是稍微细腻一点的,”言音道,“这几天每天早上我窗台那都会有一小束花,还有几个小果子。”

花都被她找了个花瓶养起来了,果子她没办法吃,最后只能都便宜了小猫。

宋自清摇摇头道:“很显然,这种礼物不会出自像我这样的糙汉子之手,首先排除咱三个错误答案。您想想还有谁?”

言音也怎么觉得,却也想不明白有谁会这样放下东西就走,又不进来看她。

宋自清突然惊道:“该不会是方守心那小子吧!!”

那个昭山的大弟子平日里就油腔滑调没个正形,前几天跟着他们回来养伤,一直在这白吃白喝赖着不走。按照昭山那困窘的架势,他该不会是想用这种花招,把小师祖拐走去昭山受苦,好让灵岛接济他们吧?!

好没脸皮!

小师祖年少无知单纯好骗,等下真被拐走可怎么办!

宋自清回身抓住言音肩头,急促道:“小师祖,方守心那家伙不行!没钱没势没才没德,一点也配不上你!你千万不要被他这无耻的手段骗走啊,他油嘴滑舌,说得都是假话,根本不会是良配啊!”

言音懵得很:“你说得是谁啊?”

她还没见过方守心。

宋自清无心解释,豁然起身道:“我要去找他问清楚!”随即召来灵剑,风风火火的就走了。

言音在屋顶上看他离去的背影,还是没搞懂他在急什么。

至于等一下方守心捧着猪蹄啃一半,被宋自清揪住领子

质问得一头雾水的事,言音也是一无所知。

又过了一天,那次出岛的弟子们都已经养好了伤,准备去禁壁进行康复训练了。

而言音还在医峰里头啃糖豆药丸。

今天太阳烈得很,再晒会被烤成咸鱼干,言音索性把自己埋进医峰最阴凉的书阁里,看书看得脑袋里头都是浆糊。

书阁里安安静静,只有偶尔响起的翻页声音,小猫叼着个灵石帮言音照明,两人一起看着医书里偶尔出现的志怪趣谈,这些在世人口中流传的玄异故事,底下的真相往往十分有趣。

言音指着其中一张抽象的插画,对小猫道:“据传天地间原有四方圣兽,其中有位名唤咸池,是头大得可以踩平一座山的白虎,主司杀伐,坐镇西方,是攻击性最强的圣兽。”

“后来天地崩塌,风云倾覆,四圣兽便履行职责回归造化,支撑四方天地。龙生九子,凤凰涅槃,而白虎咸池只留下了一个后代。”言音道,“叫监君。”

——后来呢?

小猫故事听得入迷,张嘴“喵——”的一声,嘴里的灵石掉在地上,书页变得昏暗,言音自然没法再读下去。

见小猫奄嗒嗒的垂下尾巴,言音噗嗤一笑,俯身捡起地上的灵石要继续给它读。

在灵石照亮的书柜最下方,杂乱的页卷压着一本足有一尺厚的书,言音无意瞟见,好奇的拖出来一看。

——灵昀仙岛纪事。

哦豁?

真是想到什么就来了什么。言音拍开上头厚厚的灰尘,猛得呛咳几下,小猫甩甩尾巴,像个灵活的鸡毛掸子,帮忙挥散浮尘。

待灰尘散去,言音翻开第一页,见上头有她师父和几位长老的署名,再往后一翻就是正文。

开篇便是触目惊心——

【古记新鸿历两千五百一十年,疫变始。】

【次年,疫变终。】

【灵昀门下弟子死伤过半,一代弟子无人生还。】

迄今正好,一千零一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放心,没啥是言音脑力和白阙武力不能解决的。】

【之前有小可爱建议言音学阵图……现在表示言音做不到啊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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