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凤凰翎尾

药溪谷中, 青石鱼池旁。

“洛曲生那小子,把门下弟子教得极好,像太阳照在头顶上。”

老者对灵昀的评价高得出乎意料, 将手上的鱼食尽数投入池中,笑道:“必要的时候, 他们会舍身换取大义的。”

莫忘思垂首恭听,仔细琢磨话中意味, 待把所有的可能都想清楚了,这才斟酌道:“虽说未必能将那几位灵昀弟子尽数留下, 但‘故乡’塌毁之后, 他们此行也不过是徒劳无功。”

老者似乎不太在意,听了也不置一词。

莫忘思又想了想, 转而道:“我道能借此收回凤凰遗骨,并留下两位灵岛三代弟子, 反倒是意外之喜。”

老者摇晃下脑袋,随口应道:“噢。”

“楼云诗和破万卷两人,一直都是灵岛情报体系的核心,若非他们二人这些年来穷追不舍, ‘故乡’之事也不至于被发觉。”

莫忘思继续道:“失去这两名弟子,想必日后灵岛的寻查也会受限不少。”

“书斋”所能发挥的作用也会大打折扣,再难他们的计划造成威胁。

在他看来, 灵岛这回的行动算是损兵折将,得不偿失。

岂料, 老者突然嗤笑一声:“呵。”

莫忘思心头一凛。

他本以为自己的想法没什么差池,可听老者这一声笑里,显然并无赞许的意思,忙垂下头颅, 表示谨听教诲。

老者面上看不出怒意,只悠悠道:“你觉得,是这俩小子,才让灵昀查到了‘故乡’?”

莫忘思着实不知这话错在何处,忙道:“弟子、弟子愚钝。”

“可别小看你的师兄们啊。”老者笑道,“当年遗留下来的痕迹,差不多都被我道门人清扫干净。剩下的那一点,被那俩小子找出来的线头,也被你师兄们跟在后头,干脆利落地斩断了。他们俩上哪找这个源头呢。”

莫忘思对此亦是深感不解——

如今的修真界,早已没有任何能联想到当初的线索了,灵昀仙岛到底是如何得知一切的开端就在“琼池”呢?

老者抬起

枯皱的手,拿起一旁通透的玉瓶,浑浊的双眼细细端详瓶中的血色。

“是我们的‘小钥匙’,带着他们找到的。”

莫忘思闻言一愣,下意识道:“可她……”

……不过是个孩子。

一个从小被关在深山,始终未曾与外界接触,或许连“疫变”也未曾听说过的,拜入灵岛不过一年的小姑娘。

看着只觉得平平无奇,毫不引人注目,除了骨血和神魂尚且可用之外,简直是一无是处。

这样的人,何来本事揭开这掩瞒了上千年的事实?

“也许,有什么连我们自己都疏忽的地方吧。”老者摩挲着手上的玉瓶,清楚自己小徒儿在想什么,苍老的脸依旧笑得和蔼,突然道,“你见了她,觉得她像跟在人后的影子?”

影子——没有自己的判断,只会随波逐流,紧随其后的追随者。

莫忘思回道:“弟子只是觉得……那位小姑娘尚且不谙世事。”

“是啊,她还小,不知人间险恶。”老者点了点头,又笑得更开了,“可即便如此,她也是颗启明星呐。”

“……启明星?”

“没什么光亮,敌不过黑夜,却能指引方向的……年岁尚小的启明星。”老者将玉瓶放回案上,很是惋惜地发出一声长叹,“可惜啊,我们不会给她机会长大了。”

他意有所指道:“你说是吧,萧至?”

话音一落,莫忘思大惊,举首回头。

忽见数米之外,高大的银杏树下,跪坐着一位有如铁铸的修长身影,面容藏在阴影之中,竟不知在此地候了多久。

那人对老者低头行礼,恭敬道:“尊师所言极是。”

不管幕后黑手怎么说,琼池这头,言音的心态有点崩。

她看了这俩大人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抬起手上的灵灯,照在破万卷脸上,“你,负三十。”

又缓缓照到楼云诗脸上,同样面无表情:“你,负五十。”

楼云诗一听这话差点被烟呛住,一口白烟从鼻子里呼了出去,惊叫道:“啥?!”

我俩都这么努力了!

都要舍生取义了!

好歹也得加

个百八十分吧!

咋的还扣分了?!

爷不服!

正想破口对这不合理的评分机制表示抗议,却见小师祖看向他俩的眼神里,居然写满了“朽木不可雕也”这几个大字。

楼云诗一时哑口。

只觉得这可真是新鲜。

想他这辈子天资卓绝,在术修一道上可谓是不折不扣的天才,这还是头一回,在除了恩师之外的人眼睛里瞧见这种“完了,这家伙没法教了”的神色。

楼云诗有点懵。

破万卷也懵:“小师祖?”

言音闭眼耸肩,无奈道:“你们能想得到的,琼池难道就想不到吗?”

“这次来琼池的,可是修真界顶尖的术修,想单凭一个用了上千年的老阵图就把你们俩彻底困死,任谁都知道这不太可能。”

言音道:“这件事,想必那个催动大阵的药溪谷弟子更是清楚。”

楼云诗抬起烟杆:“等等,什么药溪谷的弟子?”

“……”

苍了天啊。

居然要从这里讲起吗?

言音默了一下,大致估计解释清楚所需要的话语量,别过头,眉间泛起一丝无力。

对几位小辈道:“还是你们来吧。”

靠谱的小辈们立即会意,接过向两位不靠谱师长说教的重责大任,将这一路做出的推论简洁明了地复述了一遍——

#叽里呱啦嘚吧嘚吧酱酱酿酿这啥那啥#

话多,信息大。

两个大人脸色越听越黑。

言音随后总结道:“这应当就是修真界一直都找不到真相的原因,琼池无处不在。”眨眨眼,又多嘴问一句,“敢问现在心情如何?”

破万卷诚实道:“想爆粗。”

“忍着点。”

言音继续道:“总之,不论是你们来解阵或是用道纹破阵,单凭这样的手段很难把我们困死,除非有人自愿留下。”

“但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情报,这个情报你们找了这么多年,不可能轻言放弃……而在当前,没办法为凤凰前辈拔除钉子的情况下,你们俩会做出什么选择本就不言而喻。”

言音神魂疲乏,每讲一段话都觉吃力,说几句

就得停下深喘口气。

再道:“或许这个法子在你们看来是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但我们只能带走凤凰前辈的元神,带不走他的残躯……还帮琼池彻底毁去了疫变的源头,他们不仅能得到你俩的尸骨,再加上凤凰前辈的遗骨……这才叫稳赚不赔。”

言音并不喜欢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心。

但或许只能凭借最大的恶意,才能作出最接近琼池真实目的的推测。

数盏灵灯悬挂在残像掌上,照亮在场所有人沉重的神色。

“明白吗,我们是在和世间最卑劣的道门作斗争。”

言音正色道:“每让敌方得手一次,对我方而言都是巨大损害。”

此消彼长,如今琼池又是何程度了呢?

听她说完之后,此地陷入一片寂静,谁都没再开口说话。

楼云诗目光落在虚处,口中吞云吐雾,不知在作何思索。

破万卷屈膝蹲在小师祖面前,面色沉凝,沉默良久,仍是道:“但现在,没有其他获得情报的方法了……”

“可凤凰前辈不这么觉得。”

言音突然将手上的灵灯举到残掌之外,松手,任其坠入水中。

自下方遥遥传来“噗通”一声。

“看。”

小辈们走到残掌边缘往水面看,只一眼,就屏住了呼吸。

惊世的绝美,令人震撼的艺术,难以言喻的美学。

漆黑的水面被灵灯照亮了一片新的区域,是女娲像上方琼池最高的穹顶——它用融化的黄金作底,铺满了整个背景,再用靛青、蓼蓝、砖红这样鲜明的色彩作画,讲述了一段旷世恢弘的史诗。

天地初开,未有人民,女娲为众生之母,胚黄土以为人。被造出的古人们双脚立于黄土,向天高举双手。

人身蛇尾的神明有着无比巨大的姿态,她一手撑住天穹,一手向下赋予了一块散发光辉的美玉,恩泽从蛇尾缠绕的神座中挥散向天地各方,生灵万物无不虔诚拜服。

中央穹顶记载了有关琼池的传承。

几个小辈怔然俯瞰,许久才回过神来。

林憔哲一回神便察觉不对,奇怪道:“水上涨的速度,似

乎放慢了?”

方才他们刚进来的时候,池水几息便涌到了身后几步,好似将这座遗迹变成了一艘沉没的巨船,迫使他们往高处躲。

如今一看,却没想象中那般汹涌。

“也许自清之前猜测的方向并没有错,这座遗迹已经由水划分了生死两面,要是被水淹没就必死无疑。”

言音道:“但这就有一个问题——为何水中会出现琼池过去的景象?”

要是纯粹为了诛绝来者,水中大可不必出现任何东西,直接把水漫上来更有迷惑性,眼下出现这种阴阳分明的对比,可谓是莫名明确的提示,岂不等于给来者公布了参考答案。

琼池哪有这等好心。

“而且他们当年几乎把这里的痕迹全部销毁了。”

言音再拿一个灵灯往上举,照亮上方被铲掉一层的真实穹顶:“也就说明这些景象,并不想给外人知晓,又岂会在水里出现?”

确实不合理。

宋自清听到这又不明白了,抓头道:“这,有什么说法吗?”

破万卷思索片刻,垂下眼,笃定道:“是凤凰前辈在帮助我们。”

楼云诗拿起烟杆,幽幽吐出一口灰白云雾来。

确实如此。

按理来说,琼池护宗大阵的杀法不应只有这点威力,而从他们陷入大阵之后不久,久清墨就再也没往言音识海里传过半句话。

想必是在拼尽全力帮助他们抵御大阵,早已没有余力再发出任何预警了。

此前在花宴里,他还对言音许诺过,在超度花宴的亡魂之后,为她重现琼池当年真相。

但如今意外频发,事态突然脱离掌控,久清墨唯恐自己此关难过,便只好借此法向他们传递情报。

千年过去了,谁也不愿意让真相再次掩于尘土。

只是久清墨如今一边被大阵抽取灵力,一边尽力阻挡大阵运行,竟还能在水底以涅槃之力重现当年琼池……林憔哲粗略测算一番,对这巨大的消耗量感到咂舌,再次惊叹上古神兽自身的底蕴。

而破万卷眉心紧蹙,顾不上冒犯,一把按在言音肩头。

郑重道:“小师祖,正因如此,我们更不

能牺牲凤凰前辈,眼下他所拥有的情报价值远超我和师兄,这太重要了。我们可以死在这,也可以趁了琼池的意,但这里的情报必须传递出去。”

这关乎整片天地的存亡。

在知晓琼池门人尚存的当下,若是不能搞清楚他们到底意欲何为,等“疫变”卷土重来,又将是一场可怖的浩劫。

已经够多人经历过这种痛苦了。

“小师祖,我明白您的心情,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我也扛不住自己人牺牲。”

楼云诗敲掉烟斗的余烬,给自己换了斗新烟,浑不在意道,“可有时候就得有取舍,得付出一些代价才能有所收获。”

“我和万卷这些年能做的也差不多了,该留的也都在书斋里头了,在其他方面也没什么用处。”楼云诗把烟丝点燃,悠哉地抽了一口,笑道,“可你们都还前途无量,将来会比我俩厉害,可不能停在这儿。”

这话从术修大佬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当代能有几个人修炼到像他们俩这样厉害呢。

可也没办法,大人在小孩面前就是爱逞强,就是要装作一副哪怕生死也置之度外的模样。

好像这样就能小孩不觉得害怕。

想来他们过往的人生也配称之为精彩绝伦,有过爱恨,有过悲喜,也有过不甘,或许也像这样告别过同门,也在世间某个角落埋葬过爱人,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才能在这时候摆出这幅九死不悔,或者云淡风轻的神色。

因为什么滋味都尝遍了,所以筵席结束也无所谓了。

几个小辈眼眶发红,吸吸鼻子别开了头。

可这他们来说根本就难以接受。

说到底,哪有人能那么豁达的接受离别呢?

而言音和破万卷对视一会儿,开口反问道:“为什么非要有牺牲?”

破万卷一怔,不解为何有此一问。

“为什么非要有所牺牲?”言音又问一遍,“难道不牺牲就体现不了你们的道义吗?”

这话说得尖锐又不留情面,细听还有点赌气的意味,一点不像是从小师祖嘴里说出来的话。

小辈们不由得把头

转回来,有些愣然地看向言音。

却感觉周围气压倏然降低,波及到他们身上有些喘不过气来。

见言音面色苍白,神情冷然,急声问道:“为什么一到这种时候,就觉得可以妥协?为什么一到这种境地,就宁可逐恶人的愿?”

“当年灵昀不远万里迁到荒岛上重建,日夜不休的完善防御堡垒,为的就是这样的结果的吗?”

眼前俩人还未答话,言音忽然往前一踏,逼得破万卷松手后退,又逼问道:“我问你,所谓的灵昀仙岛,就是为了某一天,门下弟子能慷慨赴死,才传承至今的吗?”

当然不是。

这千年来,灵岛所作的一切努力,本质都是为了保全门下弟子,不复当年惨剧。

破万卷涩然道:“小师祖,眼下情况不同……”

“有何不同?”

言音不由分说,片刻不停,咄咄逼人:“千年前,正则仙尊护弟子撤离,独自一人迎战凶兽,最终投剑身陨,为的就是让后世弟子重蹈覆辙吗?!”

“你这算尽人事了吗?你考虑过自己性命的重要性吗?你珍惜过自己吗!这么简单就放弃了,这么轻易就赴死了,那这千年师父和长老们的努力算什么,先人的牺牲算什么?寒宫长老为你们耗费的心神又算什么?”

“这么多人希望你们活着,整个灵岛在等我们平安回去,你凭什么一点挣扎也没有,就接受死在敌人局里这样的下场!”

言音语速越来越快,质问越来越厉,到最后竟带着点哭腔,大声怒道:“凭什么牺牲?去特么的牺牲!我可不是为了这种可笑的结局才来插手调查疫变的!谁都不许牺牲!”

特么的,一个也不许死!

老子就要皆大欢喜!

洪水淹没就治水,有山在前就搬山,黑夜不尽就点火,敌人走来就挖坑!

总之,她想保住的一个也不能少。

为此,她也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这才是言音愿意咬着牙前进的全部理由。

在场众人心头一凛,俱是哑然无声。

他们还是头一次见到小师祖这般情绪外泄的模样,真如剑锋一般刺人。正是

这样平日里脾气好,性格软的人,突然发起火来才格外令人胆战心惊,噤若寒蝉。

这才明白,原来在她总是淡定自若的神情下,藏着那么深重的执念:像是流浪猫在护食,穷人紧握余粮,青龙保护逆鳞……因为是唯一拥有的东西,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扒紧不放。

楼云诗久久不动,杆中烟灰滚落在衣袍上,烫出一圈焦印。

而言音这番话喊完又没了力气,往后踉跄几步,被澜雨伸手扶住。

澜雨蹙眉,忧心道:“……言音?”

言音摆了摆手表示无事,却许久才缓过气来。

随后冲被吼愣了的破万卷伸出手,淡淡道:“你的扇子。”

破万卷傻了一下,懵懵然把自己的法器拿出来给她。

“小师祖要做什么?”

言音道:“既然一开始不知何处有琼池窥视,那自然不能把底牌尽数暴露在人前。”

之前被借来跳舞的白咒扇子徐徐展开,露出扇页缝隙间隐藏着一处璀璨金点,微小却耀眼。

“所以我们藏了一手……算是凤凰前辈跟我的合谋吧。在你们听不见的地方,凤凰前辈告诉我,在花宴的亡魂里,混着琼池弟子也没预料到的东西。”

——凤凰翎尾。

所以她为了掩人耳目,带着折扇站上木桩,在祭舞的终末,折扇一合,偷偷拦住混在亡魂中的凤尾灵光。

现在看来,显然没被任何人发觉。

“看,转机这不就来了——阵眼本体的一部分送到你们手里了。”

言音把扇子甩回破万卷手里,疲惫道:“现在,拿出灵岛术峰弟子该有的骨气,做你们该做的事。”

反控大阵。

找出两全的法子。

这俩方才还故作洒脱的大人,此刻一齐看向扇子上的璀璨金点,忽觉有点羞耻。

作者有话要说:楼云诗、破万卷:别问,问就是丢人。

言音:心态崩了,勿cue。

【码完抬头往窗外一看,嗯?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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