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倦鸟归林的朱雀

第十八章倦鸟归林的朱雀

师父曾教过我蓬莱岛上一些花果的药效,我摘了几捧放在包袱里,走到岸边吹了一个呼哨,没过多久,海天相接处浪花翻涌,一线儿绵延过来,小虎齿鲨热闹欢腾地一溜烟儿冲到了我面前。

我把手中的果子喂给它吃了,纵身跃上它的背脊,往东海之滨行去,师父的仙果果然有效,小虎齿鲨身上的痂在海水里一片一片剥落,它或许痒得有些难耐,一路扭个不停,我只好帮它轻轻挠着,才没有被掀翻下去,到得海岸边的时候,小虎齿鲨身上被烫出来的痂全数脱落了,新长出来的皮颜色要浅一些,远远看去,身上均匀散落着浅灰色的圆斑,竟像一头黑底灰纹的花豹子,在海中上蹿下跳闹个不停,曾几何时,本女侠也如它一样,没心没肺,年少不知愁滋味啊,我苦笑了一阵,挥挥手叫它走了。

我在邻近的镇子上买了一架上好的马车,又添置了冬衣和吃食,做好了充足准备之后,开始往昆仑山进发。

昆仑山虽说也如蓬莱一样是仙山,隐藏在西荒与北荒之间的幽深山麓之中,别有洞天,但它在陆上,便要好找得多,本女侠顶着蓬莱弟子的名号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可不是白混的,每行过一个山头,我便找个白胡子土地或者花精树精出来问一问路。白天在穷山恶水之间疾驰,晚上则找茂密的林子或者山洞休憩,此时正是正月,山林间积雪颇深,我与两匹马儿一起蜷缩在湿冷的山洞里,洞外寒风呼啸如野兽的怒号,我紧紧攥住腰间锦囊里那颗犹有余温的血红色灵珠,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与朱雀夜宿山间的那些时日,想起他冷漠的神情,偶尔挑一下的眉头,想起他很有些娘娘腔的洁癖,爱看月亮的毛病,想起他披在我身上的黑色锦袍,醉酒梦到师父时的哭泣与无助。不知道为什么,无论身处怎样的冰天雪地,只要一想起他,我的心便会变得很暖很软。他的名字于我而言,是童年时代心心念念的那只紫铜小手炉,只需要想一想,便已足够取暖。

师父既然那般小心的呵护我前世的躯体,今生救下我也必定不是偶然,想来我与她关系应当非同寻常,等找回前世的记忆,我便能弄清楚自己的事情,也能弄清楚她和朱雀之间的爱恨纠缠,劝解起来也可多几分胜算。

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得到心爱之人,一定要让他得到幸福。

我将他送的血红色灵珠紧紧捂在胸口,枕着他的名字入眠。

在幽暗的山间行了数日,到后来山势逐渐陡峭如竖立的刀锋,我只得将两匹马儿放了,自己抓着树枝藤蔓徒手攀爬,待到一双手被挂得鲜血淋漓时,我总算攀上了最高的那座悬崖,我趴在崖边上喘了许久,终于把气顺匀了,抬头一看,一方石头上歪歪扭扭龙飞凤舞的大书着三个字:昆仑山。

我原以为这耽于享乐的无为仙君的府邸会像海皇殿那般璀璨辉煌,再不济也该像师父的蓬莱岛一样花团锦簇,谁料见了之后,才发现只是极稀松平常的几处院落,与人间那些殷实人家的庭院相差无几,若要说有什么妙处,也不过就是多了几棵歪脖子松柏,几处凌空突出的亭台,真是让本女侠失望得很。

山门口并没有仙童把守,我也不知该着谁通报,只得自己胡乱逛了一阵,然后选了最中间那个院子,推门闯了进去。

从外面看来虽然很不济,但院中亭台楼阁,回廊水榭均由山间竹木砌成,精致玲珑,别有意趣,此刻正是斜阳西下时分,玫瑰色的晚霞投射在树影水波之间,艳丽无比,一路行来,仍然不见一个人影,我忍不住在心底暗叹,这无为仙君的懒散程度跟我师父红莲仙子真是有得一拼。

我顺着水池上的回廊往院落纵深处走去,拐过一道院墙之后,回廊尽头,湖心亭中依偎着的一双人影静静闯入了我的眼帘。

座中的红衣女子黑发如瀑,容色倾城,风致姿容与多年前离我而去时一般无二,那正是我的师父红莲仙子,只是,我与她相处那么久,却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如此温柔缠绵的神色,她倾心尽力地望着伏在她怀中的男子,纤纤玉手轻轻抚摸着他墨兰一般的发鬓,那般珍重虔诚的手势,仿佛拢着的是一个一触便会碎掉的好梦。

她怀中的男子容色比她更要瑰丽万分,额间的雀翎印记在落阳之下熠熠闪光。他静静阖着眼帘,所以我看不到他璀璨的眸子里,是怎样一种神色,不过即便看到,那也必定是极致的愉悦与圆满吧,他此刻蜷缩在她怀中的姿态,多么像历尽风霜雨雪的疲倦鸟儿,终于找到了自己苦苦追寻的巢。就因为这幸福来得太陡峭,所以不得不闭上眼睛,唯恐一切会在睁眼的一刹那,泡沫一般消散。

我的师父红莲仙子,和苦苦追求她的朱雀,紧紧抱在一起,以最爱的姿态。与旁人无忧,似可天长地久。

这明明是我梦想了千万遍的结局,可是当这个结局猝不及防来到我面前时,我却没有一丝想象中应当有的喜悦。

满池玫瑰色的湖水,默然相拥的一对璧人,那幅画面美不胜收,我舍不得将目光移开一分一毫,然而身体里却像着了火,五脏六腑,爱恨情仇,通通被烧成了灰烬。那些灰烬随着我的呼吸,一小簇一小簇地呼出来,消失在虚空之中。

我的整个身体都空了,此刻若有人在我背上叩一叩,必定能听到怎么也到不了尽头的回声。

晚霞敛尽最后一抹艳色时,我悄然沿来时路离开了回廊,旁边的别院里有一片繁茂的竹林,我一头栽进去,躺倒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再也不想起来。

透过竹林的缝隙可以看到,星星已经升起来了,冬夜的璀璨星空,从这高耸入云的昆仑山巅望去,格外恢弘壮阔。正对着我的那颗星星肥美晶亮,仿佛触手可及,我伸出手去捉,它却仍然在那里,不动如山水,我看着自己握住一把风的手掌,突然静静的笑了。

本女侠的这小半生,又何尝不是手里握住的这把风。

他们一个是修罗王,一个是蓬莱岛主,或许先前因为什么误会错开了,几番周折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完美大结局。可笑我一介凡人,不自量力,居然还以为他们需要自己的帮助与成全。我的这点儿戏份,若放到话本折子里,那便是一个连名字都不需要的龙套,男主角和女主角有着无尽的岁月与故事,龙套却在第三回就草草溺水身亡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机会见到他。

更无从感知他的悲与喜。

这便是司命星君的残忍之处了。

我在竹林的腐叶层上静静躺着,有水珠自眼角经灵台一滴一滴滚落到发丝里,广袤星空渐渐模糊遥远如隔岸的灯火。不知道躺了多久,冬夜的寒气走遍了我的四肢骨骸,我忍着钻心的痛楚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竹林另一头走去。

竹林的尽头是一处雅致的院落,灯火通明,我从窗口望进去,里面摆满了的玉石架子,架子上大大小小坛罐无数,浓烈妖娆的酒香兜头缠上来,让人目眩神迷,一个十二三岁的垂髫童子坐在门边的矮凳上,头一点一点,正在打瞌睡。

我心下一动,这一定便是无为仙君的藏酒阁了,那半坛轮回酒,也应当藏在此处。我望向那成千上万的酒坛子,酒坛上没有标识,自己去找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若贸然闯入,必定会惊动那童子,到时候可就不知道如何收场了。

沉吟了片刻之后,我决定铤而走险,悄声念了一个诀,然后施施然走到屋门口,不紧不慢的叩响了那扇木门。

那童子睡眼惺忪的给我开了门,抬头看了我一眼,讶异道:“红莲仙子,这么晚了您怎么亲自到这里来了?”

我将师父倨傲又温柔的语气学了个十足像,“你家仙君醉了,要本仙子自行来取那半坛轮回酒,速速找出来,本仙子急着过去照看你家仙君。”

垂髫童子轻轻皱起了眉头,不解道:“咦,仙君不是说过,那半坛酒是留着给修罗王的吗?”

他皱眉的那一瞬间,我心中暗叫不好,若被他看穿,便只好以大欺小,鱼死网破,把他打晕逃掉算了,我暗暗攥紧了拳头,谁料他并没有识破我,倒是说了这么一句话,留给修罗王的?朱雀要这半坛酒做什么?我怔了一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不等我开口,那童子兀自拍了一下额头,恍然大悟道:“也是,给仙子您与给修罗王,原是没什么分别的。您稍等片刻,我这就去给您拿。”

我轻轻一笑,“有劳了。”

他转身往玉石架子旁走去,我脸上的笑意却一寸一寸凉了下来,连这个小小孩童都知道,给红莲仙子或者给修罗王,是没什么分别的。在我出生之前的数万年里,他们有过无数的甜蜜往事,许多人亲眼见证过,那里面并没有我。

垂髫童子抱了个一尺来长的紫竹筒,恭恭敬敬递了过来,“仙子,这便是您要的轮回酒,酒液不足一杯,仙子小心莫洒了。”

我心内翻腾如海,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将那只小小的紫竹筒接了过来,竭力维持住红莲仙子应有的风仪,慢慢往竹林边行去。

藏酒阁的童子在身后呼道:“仙子,您还是走回廊去仙君的院子吧,竹林里又黑又冷。”

我头也没回,轻声答道:“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是啊,我已经习惯了,很多年前,芒州城外的城隍庙里,我便习惯了黑与冷,后来师父,清弘,朱雀相继出现,许给我光与暖,如今他们一个一个离开我的世界,我便权当又回到童年的城隍庙就是了,十几年后的堂堂女侠,难道还及不上十几年前的小女孩。

再黑再冷,我也可以习惯的。

然而那湿重的露气扑面而来时,我还是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寒颤。

藏酒阁的木门在我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我捏诀变回了面白如纸的扶菲,竹林里的腐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像春蚕吞食的声音,一口一口都咬在我的心上。

站在昆仑山的那方石碑旁回望,中间那个院子寂寂无声,依稀灯火从纵深处透出来,影影绰绰,那是属于师父和朱雀的幸福,我连仰望都很吃力。

我悄无声息地跪下来,朝着那个方向拜了几拜,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紫竹筒放在贴身的包袱里,转身往悬崖边走去。

今夜或许是十五吧,明月圆得很彻底,白亮如昼,我顺着来时攀爬过的藤蔓枝桠一路下行,虽然脚下深渊如怖,我心中却淡淡的,毫无知觉,只默默地下了一重悬崖,又下另一重,往事随着月光泼洒在山岗上,凛冽如砒霜。

我没有注意到星子如何一颗一颗隐没,也没有注意到光芒万丈的太阳,是如何一点一点地升起,天光大亮的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包围着昆仑的重重悬崖,到了树木葱郁的汹涌群山之间了,我望了一眼彤彤的日头,倒在一株苍天古木下,不省人事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眼,眼角带着笑意,微微上挑,见我醒来了,他笑着轻启朱唇:“姑娘你终于醒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自己在一辆疾驰的马车里,身旁的白衣少年眉目如画,手里轻摇着一柄折扇,扇面上画着一幅浓艳的泼墨桃花,愈发衬得扇子的主人丰神如玉。

白衣少年恰到好处的将我扶了扶,而后柔声道:“姑娘不必惊慌,在下长孙无夜,经过昆仑山下时恰巧遇到了姑娘昏迷在林间。姑娘只是疲累过度,休息几日便没事了。”

我摸了摸腰间的紫竹筒,还好,东西没丢,我阖首道:“多谢公子相救,扶菲已无大碍,不便再打扰公子行程,不如就此别过吧!”

长孙无夜停下手中的扇子,静静看着我道:“不知扶菲姑娘预备去哪里呢?”

我咬了咬下唇,道:“东海之滨。”

长孙无夜微微一笑,灿若云霞,“如此甚好,我与扶姑娘顺路,你身子还没大好,不如给无夜一个怜香惜玉的机会,让我将姑娘送至海滨吧?”

他虽言语有些轻薄,一双眼睛却至清无尘,想来应该没有歹意,况且,若是步行出这群山,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去,我感激地抱了抱拳,从怀中摸出一包金叶子,道:“那多谢长孙公子了,这点儿报酬还请公子笑纳。”

他轻笑着用扇子将金叶子推了回来,道:“姑娘言重了,能与美人同行,是无夜的荣幸。无夜是个生意人,以后姑娘若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无夜,无夜若帮得上忙,到时候再算报酬也不迟。”

我看着他熠熠流辉的眼波,明白自己碰上的绝非等闲之辈,于是不再客套,将金叶子收回了怀中。

长孙无夜的马车行路比我来时买的那辆要快许多,到得东海之滨,我再三道谢,又记下了他的府邸,便与他告别了。

站在海岸边一声呼哨,小虎齿鲨依然破浪而来,我轻车熟路地乘着它径直去了蓬莱岛,跃下生长着紫色浆果的悬崖,被那股黑色旋涡吸进了蓬莱海底的山洞中。

我修为平常,记性却是不差,况且上次那青衣美人念过的诀并不难记,因此我轻而易举地再一次入了地宫。

血色晶棺中扶菲睫羽如蝶翅轻憩,我默默看着她,颤抖着手举起紫竹筒,一滴不剩地饮尽了里面的轮回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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