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回归(一)

在苏西的永眠之地讨论朝中政事,回头想想有些诡异,当时我和赵何却都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赵何虽然觉得有些心痛,到底是要从他身上剜出去一块肉,万一没搬到赵成,颇有肉包子打狗的感觉。

我当然不能跟他说我已经在暗中布置了许久,只要一块肉就能让他们家自己乱起来。这样会显得我过于阴狠,而且深不可测。按照申不害的说法,君人者必须让臣下摸不着边际深浅,但是一定要摸清臣子的每一根寒毛。就算赵何不知道这点,我也得让他有这种感觉才行。

好在我对赵成和他儿子们的性格分析说服了赵何,决定找个机会让赵成混点军功,否则赵何想封都封不出去。

“先生,”赵何道,“既然先生不肯出任相邦,寡人拜先生为右师如何?”

在赵国,虽然同样位列三师,右师的秩位却低于左师。同样的名字,宋国的右师就是卿士之长,类似于赵国的相邦——宋人的相邦却不在六卿之列,也是因为受到其他国家影响而新添的官职。

这就是所谓战国乱世,文字乱、官职乱、爵位乱、习俗乱、制度乱……简直没有什么不乱的。传统与新兴交杂在一起,诸夏与诸夷交杂在一起……就连最简单的尊左还是尊右的问题都无法在一国之内得到统一。

赵国是尊左。虽然不像楚国人把自己尊左喊得那么响亮,但赵国依旧沿袭了周制,以左位尊,只有在丧事和凶事中以右位尊。军中有尊右的习惯,不过尊左的人也不少。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跳出了五官的级别,正式成为卿士阶级。我也不用坐在赵成下面,可以与他同阶而席了。

这正中我下怀,给我一个位高无权的职位,很容易让人轻忽我。

我和赵何一时间君臣相得,和谐得不得了。过去的一切都随风而去,貌似谁都不放在心上。现在唯一横亘在我和赵何之间的问题只有一个:公子怀。

抢了人家的妹妹,当然得一根汗毛不少地还给人家。如果只是用一辆高车送进宫里,怎么能够体现出我一心为先王保存血脉的忠义呢?而且那样一点都不感人,后世史学家和编剧们在说到这个问题上还怎么发挥?

于是我在回程的路上,安排了女乐。

身着民妇服饰的女子们,在广阿泽的林地间高声唱道: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这首《燕燕》是兄长送妹妹远嫁的诗,也可以说是我最喜欢的一首送别诗。诗从两只小燕相伴相随入手,将兄妹友爱之情写得淋漓尽致。尤其是“瞻望弗及,伫立以泣”,虽然没有一个字说到怅别,其意却已经溢于言外。

我没有姐妹远嫁,所以从未用过这首诗。离别之情却都是一样,所以这首诗在我心里却响起了很多次。今日让越女社的歌姬们唱了出来,也算是满足了我一个小小期待。

赵何坐在我身边,听到歌声之后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般。他抬起玉杖,轻轻敲打了一下御者的肩膀。御者得令,将车缓缓停下。风将《燕燕》送得更加清晰,就如乍起的天籁。

赵何听了一会儿,声音低沉道:“是谁人在那里歌唱?”

左右黑衣侍卫当即跑了过去,在他们的身影没入林间之后,歌声戛然而止。

不一会儿,黑衣侍卫随着一个身穿淡黄色曲裾的少妇,款步朝赵何高车走来。

赵何望向那个少妇,脸上表情复杂,嘴巴若张若阖,欲言又止。所谓女大十八变,公子怀离开王宫之后经历丰富了许多,又换了妇人装束,容貌自然有跟着变了。以至于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竟然一时认不出来了。

“王兄。”公子怀屈身行礼,“多日不见,王兄清减了!”

一句话说完,公子怀的眼泪已经滚落下来。赵何猛然起身,纵身跃下高车,上前扶住公子怀的双肩:“怀怀!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我在外面还是维持着目盲的形象,端坐在车中,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公子怀。兄妹两人的重逢场面的确感人,这样赵何就不用介怀当日庞煖接走公子怀的事了吧。

那天他居然说公子怀是被人“掳走”的,真让我尴尬啊。

“先生!”赵何转向高车,“是先生将公子怀寻回来的么?”

唔?什么情况?你不知道是我带走公子怀的么?

不对!其实不是我让庞煖去的,是赵雍不死心自己提亲失败,让庞煖去把公子怀送到我身边。庞煖那孩子智力上有硬伤,竟然照办了。说起来我一直背着个黑锅,压根没地方诉苦!

若是早知道你不知道,何必还让公子怀急急忙忙回来!为了说服公子怀配合一下,我出动了多少人力啊!从宁姜到魉姒,甚至还劳动了她未来的婆婆,赵括的老妈!

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为我还没有想好怎么把这个谎编圆。

“怀怀,你当时是被何人掳走的!”赵何开始翻老账,“寡人一定要将那伙歹人绳之于法!”

咳咳……我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王兄呀,我也不知道是谁掳走我的。”公子怀一脸无辜,装呆卖萌道,“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最后被人救了。”

“那么……是谁救的你?”赵何问道。

我勒个去!你不会就这么信了吧?你们兄妹两个这么卖萌不要紧么?你爹的在天之灵看着你们呐!

“那人说起来也是我们宗室呢!”公子怀一脸荡漾道,“是燕国上谷守赵奢的长子,名叫赵括。”

“赵奢!”赵何惊叹道,“就是我赵国的内史啊,怎么成了燕国的上谷守?”

我现在不想装瞎子,想装死……

你身为国君,之前还信誓旦旦要扳倒权臣,连自己国内那些大臣出奔,国外重要边地的郡守都不知道。这样真的没关系么?

“嗯,王兄,让我嫁给赵括吧。”公子怀开始撒娇卖萌。幸好她不知道眨眼、跺脚、甩头发……这些绝技,否则效果肯定更好。

“嫁给燕国一个郡守……的儿子。”赵何有些为难,“太委屈了些吧。对了,魏国公子无忌,乃是魏王遫的次子,倒是个人才。要不咱们选他?”

“不要,我就要赵括。”公子怀把头一扭。

赵何不开腔了,爬上车,问道:“先生,你看这如何是好?”

“赵奢是国之栋梁。”我道,“臣听说他领兵攻打襜褴,刚离开上谷,若是我们将公主下嫁他的儿子,说不定他会带着打下来的土地和襜褴人回归赵国。”

“这……先生有多少把握?”

“臣与赵奢相交莫逆,若是修书一封将大王恩典告知于他,十成中或有八成。若是大王亲自遣使持节,厚待于他,他必然会回归故国。”我道。

赵何垂头想了想,道:“若此,寡人这就遣使持节召他归国。只是燕国那边怎生解释?”

“燕国敢对赵国开战么?”我反问道。

“先生觉得呢?”赵何一脸诚恳地看着我。

我很纠结。赵雍对列国之间的情况把握得十分清楚,否则也不敢变装进入秦国。他怎么就没留下一个好点的消息网络给赵何呢?我只好安慰自己:能认识到情报重要性的人都是一代俊杰,这个时代除了俊杰更多的还是庸人,所以不该求全责备。

“燕王励精图治,所谋必然不是一城一地之小利。”我道,“臣在燕国所见所闻,可以推知燕国是想报齐国当年破国之仇。”

“那燕国为何与齐一起伐宋呢?”赵何问道。

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时间也让我沉淀下来,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毛毛糙糙,不耐庶务。正是因此,我的口吻或许出奇地温和,缓缓道:“臣以为,燕国并非真心打宋国,只是想借齐宋之战削弱齐国罢了。”

“原来如此!”赵何恍然大悟一般,转头安排妹妹坐副车,车队再次缓缓像邯郸进发。

赵何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问我道:“先生,为何寡人总是觉得自己孤陋寡闻耳目闭塞呢?”

我被问住了。

这种感觉我也有过,那绝对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刚到邯郸的时候,对这个世界并不熟悉,只是一种肤浅的认识罢了。唯一能够确定会发生的大事也就那么几件,而且最大的沙丘之乱却因为涉入太晚而无能为力。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我勒紧裤腰带搞情报线,直到与陶朱公结友之后才彻底摆脱了“贫困”这个梦魇,大肆砸钱收买情报,这才算是对事态有所了解。

即便如此,距离我的梦想还很遥远。

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够看到以下情形:

——你敢半夜说梦话骂我,我就能让你见不到早上升起的太阳!

当然,这只是做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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