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回国(三)

春风已经吹到了沙丘,整个天地都洋溢着春日的气息。湿润的泥土地上冒出了绿色的嫩芽,树上的绿叶也不甘寂寞地在风中舞动。在这片林间有一块突兀的小土封,圆圆的如同半个馒头。土封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已经爬满了青苔。

这就是苏西的坟墓。

我站在石碑前,十分愧疚。我当时连苏西的后事都没有操办,多亏了赵胜将好事做到了底。

前些天的那次昏阙最终没有查出原因。中医体系尚不成熟,事后把脉又没有任何问题。我清楚地看到了苏西从我面前闪过,但是庞煖保证当时没有任何人。他甚至和白蝰将周围一带控制起来,挨个检查一株草,没有发现有被第三人践踏过的痕迹。

是鬼么?

苏西的鬼魂还在我身边么?

她的突然出现是想给我什么讯息?

我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石碑,眼泪滴落下来,整个人都轻松多了。

“先生节哀。”赵何站在我身后,低沉说道。

我按了按了眼角,转过身。他的目光刚落在我脸上,便急匆匆地躲闪开去,落在脚下的泥土上。我戴上面具,从袖中取出变声药水补了一口,就像是喝酒一般。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开口道,反倒像是在安慰他,“先王在天之灵若是见大王能将赵国治理如此,想来也会欣然的。”

“赵国岂是我治理的?”赵何苦笑道,“沙丘之后,李兑与公子成执政,我与平原君只是苦挨光阴罢了。”

我苦笑,没有说话。天地间又陷入了静寂之中。

与赵何的重逢颇显戏剧性。

我已经做好了各种虚应故事的准备,其中包括接受少年人不成熟的侮辱。让我意外的是,甫一见到赵何,他就激动得难以自抑,泪流满面抓住我了手臂。从邯郸到沙丘,这一路上都不让我离开,就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子。

这一路,让我相信了一件事:无论我怎么告诉自己疑点重重,赵雍真的死了。

“先生,你说为什么父王一意孤行最后落得如此地步呢!”赵何有些失控,大声呼喊道。黑衣铁卫都在我们一里开外的地方,附近唯一的武装力量就是我的暗驭手。他们一如平素地隐藏在暗处,以免赵何突然对我发难。

“大王以为,先王是个怎样的人呢?”我问道。

“父王……”赵何沉吟道,“是个豪杰。”

“的确,”我认同道,“他太喜欢挑战了,希望正面将敌人击溃,臣服在他脚下。他从来没有败绩,所以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在他的铁拳下逃生。等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死路上时,为了这片祖宗基业,他只有死。”

“先生,会不会是有人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算计先王呢?”赵何突然阴沉起来,“我去见了父王最后一面。父王说他平生最看不起的君侯是秦国武王,结果事到临头才知道,原来自己和秦武王竟是一样的人。我这两年一直在想,是谁在助长父王的骄恣,一步步将绳套收紧……”

我被赵何的猜测吓了一跳,如果真有这样大的阴谋,必然是赵成无疑。不过我还是不相信有人能够如此处心积虑,如此深藏不露,如此……如此如此地恐怖!

万一赵何所想并非虚幻,那么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种事:公子成。

我脑中浮现出当年跟在赵成身后一步步走向沙丘离宫时的情形。那是一条黝黑而恐怖的隧道,前面走着的似乎不是一个老人,而是一头猛兽。

我长叹一口气,对赵何道:“有些事,就如同朝露一般。过去之后就如同不曾存在过。从先王初胡服以来,赵成从未有过一言拂逆。可以说他忠心王事,也可以视作顺水推舟。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我觉得是后者,”赵何踱步道,“先生,你实话告诉我,父王可曾想过要废我么!”

我在脑中过了一遍当年的往事,道:“若说先王有所偏向的话,他更偏向于你。只是后来安阳君势大,让先王有所顾忌,所以想效仿简子,传国以贤能。”

“先生此言当真!”

“大王只要看先王把虎符给了谁,应当就知道了。”我道,“后来众叛亲离,岂是他能预见的?”

我也有些后悔。无论赵雍是否会相信,是否会伤心,我都应该把真正的结局告诉他。但是站在我的立场,我有什么必要说那些残酷的话呢?我已经为他储备了粮食,挖好了密道,训练了一支专门用来救他的特种部队,足以保证他百分百能够活下来。

我想到了那么多,却没想到他会自戕。

我没想到会有一个君王,对国家社稷的爱,会更甚于自己的生命。

这点上,有多少国君能做到?即便以“爱国爱霸业”著称的秦国国君们,让他们在自己性命和国家之间做出选择,他们会怎么选?反正号称英明神武的秦穆公,他让三良殉葬,是没想过国家和百姓更需要那三位俊杰。

呼,他最后伟大得这么离谱,让我怎么有脸说自己是他的朋友呢?

我真心希望有朝一日,赵何能够领悟这一点。

“先生这次,会真心辅佐我吧?”赵何拉住我的手臂。

“若非如此,我实在寝食难安,更无颜去见先王。”我坦诚道。

“有先生在,我就安心了。”赵何垂下头,“想必先生也听说了,前些日子我说了不当说的话……还请先生不要与我计较。”

“呵呵,那你现在还恨我么?”

“见到先生的那刻起,我便又像回到了先王身边一般,沙丘之后日日夜夜缠绕我的阴冷一扫而空。”赵何还未彻底长熟的脸上绽开笑容,“我这才知道,我恨的不是先生,而是先生舍我而去。先生,我真比安阳君差那么多么?”

“大王,”我顿了顿,“应该知道管仲与桓公的故事吧?”

赵何点了点头。

“管仲事公子纠,他难道不知道公子小白比公子纠更有霸主之姿么?”我见他迟疑,连忙道,“若不是对小白的忌惮之深,他也不会孤身轻车前去刺杀小白。有时候,人做出决策并不光是用智,还有情。”

“即便贤如管仲这样的人,也会因为情而做错事啊。”赵何感叹了一句。

的确。

即便如管仲那样的妖孽,一样会犯错。何况我们这些人呢?

好像,在该用脑子的时候用感情,该用感情的时候用脑子,这是所有人都会犯的错误啊!

“先生,为什么要装作目盲呢?”赵何还是忍不住问了。

“降低某些人的戒备之心。”我想了想,又道,“既然大王也怀疑是有人数十年如一日在给先王挖坑设套,那么对于心机如此深沉之人,怎能有半点轻易之心?”

“哈哈哈,”赵何大笑起来,“寡人之前不对公子成、李兑下手,是因为平原君尚且不足以掌握朝政,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现在先生回来了,寡人还需要忍他们么?”

“既然视作敌对,在他们没死绝之前,都不可有这种轻敌之心啊,大王。”我意识到自己的眉头皱了起来,连忙舒展开来。

“先生请放心,等回到邯郸,我便拜先生为相邦,到时候先生来掌握朝政,让公子成致仕。”赵何的声音里充满了干劲,似乎想大干一场。

作为一个领导者,不应该这么没有城府。能够与上司和解固然是我所愿看到的,但我并没有忘记沙丘之变的重重疑局。赵何把责任全都推到了赵成、李兑、赵胜身上,那么黑衣卫士尽红巾的事怎么解释呢?是高信对王室的背叛?那么为什么高信非但没有受到冷落,反而出掌大司马,掌管国家军队?

当然,也可能是对于“大司马”这个存在感较弱的职位有些不同理解,或许在赵何看来已经是一种放逐了。

“大王,臣在国中没有根蒂,恐怕不宜出任相邦一职。”我道,“现在李兑已死,只需要除去赵成,朝中自然尽归大王掌控。”

“先生快说!”赵何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寡人这些年来,尽找不出一条驱逐赵成的法子!所幸魏公子无忌为寡人推荐了魏齐,总算在最近的朝局上有所掌握。”

“要解决赵成,”我轻轻笑道,“很容易。”

赵何看着我,突然松开了手:“先生不会是说用刀剑吧?”他连连摇头,又道:“赵成是宗室尊亲,无罪施罚必然会有人说寡人是暴君的!到时候恐怕国中尽弃寡人。”

我等他说完,淡淡道:“老子所谓: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投赵成之甚爱,令其大费。使其多藏,终于厚亡。”

“啊?”赵成一愣,“先生所言,貌似有理啊。”

什么叫貌似?这是智慧!

我望向孤零零的坟墓……突然想到,赵成对于赵雍,不也是用的这手么?

“先生,寡人该当如何?”赵何最后还是决定听从我的策略,一脸坚毅。

“赐他定身封。”我吐出五个字。

现如今既然有了国君的支持,之前的瓶颈豁然开朗。不过定身封到底兹事体大,不是赵何点头就行的。非但要找到个好借口,还得说服一些朝中的反对派。这些人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反对给赵成定身封,都应该好好争取一下,不能野蛮打压。

就在这种和睦得让人觉得意外的气氛下,我和赵何终于站在了一起。长久的漂泊和隐藏身形让我觉得疲惫,有那么片刻,我觉得自己终于解放了。终于可以脱下伪装以真正的自己站在阳光之下等待明天的到来。

明天,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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