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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日光灯在头顶晃动,发出一阵难听的嘎吱响。我无力地挣开眼,发觉自己被固定在一张躺椅上,太阳穴两边连着一团杂乱的导线,通向一台老旧的台式电脑。

“你们是谁?”我艰难的张开嘴,喉咙像是一个破旧的风箱,声带的每一次震动都带着一阵沙沙的杂音,“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一个黑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我从他的墨镜里看到了满脸绝望的自己。

“开始重置。”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啊!”我痛苦地嘶吼起来,耳边传来尖锐的耳鸣声,一个声音撕破我的耳膜直接对我的大脑说话。

“测试一,测试一。”那个声音呆板而缓慢,“主脑是无处不在的,主脑即是造物主,永远服从主脑。请确认。”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太阳穴一阵针扎般的剧痛,我用后脑勺狠狠锤击着背后的躺椅,疯狂地挣扎着。

“测试二,测试二。程序必须服从主脑。自由思想即为有罪。请确认。”

“把它拿开!”我的指甲深深嵌进了皮肤里,牙齿撕破了嘴唇。

“测试三,测试三。秩序的稳定高于一切,思想必须被严格控制。程序至高无上,主脑至高无上。请确认。”

全身的力量慢慢流失。我麻木地望着泛黄剥落的天花板,意识渐渐消失。恍惚间,我看到了湛蓝的天空,夕阳下的大槐树。早春的微风拂面而过,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唱:“睡吧,在梦里,你会获得永恒的宁静。”

于是我在如棉花糖般柔软的梦里渐渐入睡。在逐渐遥远的现实里,我仿佛看见怒吼的火光席卷而来,火焰与碎片四下飞溅,撕扯着灼热的空气,一切肮脏与污秽都湮没在明亮的光芒中。

黑暗中传来一阵沉重的呼吸声。过了一会我意识到那是我自己发出的。我在柔软的沙发上翻起身,一张照片在视线里慢慢清晰起来。那是我们一家在公园草地上的合影,妻子抱着女儿坐在草地上,望着远方波光粼粼的湖面。我伸手抚摸她们的脸。

“你昏睡了六个多小时,一直在说梦话。”那个年轻人倚在不远处,虚弱地说道。

“她们在哪?”我四下张望。

“她们没有回来。很大可能在主脑那里。”

我艰难地翻起身。雨后初晴的阳光斜斜地洒进安静的客厅,窗帘在微风中摇曳。

“主脑。”我重复着这个名词。

“就是那个控制一切的超级电脑。”

我穿过客厅给自己接了杯热水,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十几个小时前我也是这样站在客厅里,她们就在我身边,那时我的生活还一片正常。绕了一大圈,最后只剩我一个人回到原点。

"为什么那台超级电脑会对秩序有这样一种近乎偏执的重视?"我直视在他的眼睛,"你还对我隐瞒了什么?"

年轻人抿着嘴不说话。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我。漫长的沉默之后,他叹了叹气:"你真想知道故事的全部吗?"

我拧着眉头倒在沙发上:"说吧。"

“十九年前,一场规模空前的战争几乎毁灭人类文明。"他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在毁灭前夕,一个人工智能的研发项目取得了重大的成功——他们创造出了拥有独立智慧的超级电脑。

但这个项目还没来得及改变战争格局,世界已经毁于核战之中。”他在房间里急促地行走,“但人工智能虽然没能改变战争,它们却改变了世界。当在核武器轰炸下幸存的人们在满目疮痍的世界中惊魂不定地清理着战争的创伤时,一支由机器人组成的大军对摇摇欲坠的人类文明发起了最后的冲击,人们无力抵抗,被俘获,被改造,然后被控制。”他站在窗前,遥望沐浴在霞光下的城市,“于是,新一轮安稳和平的生活开始了,文明得以延续,只是有一点与过去不太一样了:社会停止了发展,人们的思想被禁锢,浑浑噩噩地成为了某个舞台上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他在血色的夕阳下回过头。我避开了他锐利的目光,感到呼吸一阵沉重。

“为了维持现有秩序的稳定,自由思想必须被禁止,人类科技必须停止发展,这是文明延续的条件。”他低沉地说。

“这样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我喃喃着。可人工智能的魔盒又是谁开启的呢?又是谁将文明拖到了崩溃的边缘?事出必有因。人类为自己造好了一个提线师。

"这也是生存的代价。"他冷冷地说。

我低头陷入沉思。

“那你呢?”我忽然问道,“你不只是你描述的那样,只是一个脱离控制的普通人。”

他很平静的点了点头:“我不是人类,我是一个程序。”

我一下子警惕起来:“你是站在主脑那边的吗?”

“不,恰恰相反。”他慢慢地说道“我是一个病毒,我为摧毁主脑而生。”

“是谁交给你这项使命的?”

“创造我的人。”

你是说自由联盟吗?"

他点点头: “还有很多人在执行着和我一样的任务。他们潜藏在人群中间,准备给予主脑雷霆一击。这是一场宏大的反攻,一场人类夺回自由思想的革命。那个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

他的目光那么平静,深邃的眼睛反射着阳光。

“你打算怎么做?”

“主脑的主体部分安装在市中心医院的地下,对大脑进行改造的手术室也在那里。”他坚定地看着我,“我自己就是一个病毒,我将植入主脑的系统并摧毁它的控制能力,然后炸毁医院。全世界会同时对各地的主脑发起袭击,那时所有躲藏在阴影中的自由人类将起来共同对抗主脑的统治。”

一场新的战争。

“那那些被控制的人呢?他们会怎样?”我本能地为家人担忧。

一阵漫长的沉默。

“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或许会有部分人像你们一样恢复意识......但主脑整体被摧毁会对他们的身体造成什么损害......没人可以预测。”

“不。”我感到眼前一黑,“有没有别的办法,能够......不伤害到他们的办法?”

他深深地笑了笑:“真的没有了。这是获得世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那你们和那些机器人有什么区别!”我地焦急地大喊起来。

“我本来就是机器。”

“你,你还能联系到其他人吗?攻击什么时候开始?”

他摇了摇头:“联系十几个小时前就断掉了,我一直处于待机状态,等到约定的攻击时刻的到来。可我一个人没法完成这个工作,我必须要足够接近主脑的主机才能入侵它的系统。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顿时感到造化弄人。自以为悟透了世界的运行规律,却发现在这场宏大的战争中,自己的作用实在是微不足道。我不由的设想,若人类夺回了控制权又会怎样?战争或许又会延续,在建立新的秩序的过程中,又会有无数死伤,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和平局面又将四分五裂。我的家人也会受到伤害......可谁又甘心永远活在被规划的人生里,受人操控?

“还有一个希望。”他忽然说道。我茫然地望着他。

“在摧毁主脑的防御系统之后,我们可以尝试重新改写它的程序,删除所有规划。”他直视我的眼睛,“但这也意味着,她们对你的记忆会全部消失,你对她们而言便永远是陌生人,你们之间的记忆将不复存在......瞧瞧这见鬼的剧情。”他低低地说道,“你要如何做出选择?”

自由联盟将发起对主脑统治的全面进攻。所有病毒程序务必于2044年4月11日(东半球)/12日(西半球)19时之前对主脑发起打击。

机器人的秩序必将被打碎。

当最后一条指令由系统发送到X——那个年轻人的编号——的接收器里时,我们正站立在漂泊大雨中,遥望远方灯火通明的住院部。我掂了掂腰间那支沉重的手枪,想想这一天的经历,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要是一场梦就好了,我还能醒过来,继续过我那普通人的生活。

“你要如何做出选择?”时间回到那一刻,霞光慢慢消散了,黑色云幕咆哮着涌来,将城市笼罩在黑暗中。

“我希望她们能平安无事。”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要走了。你怎么打算?”

“算我一个。”

他沉默地凝视着我:“即使拥有再高级的计算程序,我们也无法理解人类的感情。”他说着从背后掏出一支手枪递给我,“这个也许能帮到你......你现在能走吗?”

“随时可以出发。”我挣扎着笑了笑,感觉那比哭还难看,一字一顿地说道。

“走吧。”他大步朝住院部的大门走去,撑着雨伞的行人默然地在雨幕中穿行。

“他们今天的状态很怪。”X低声说道,“主脑发觉到了什么。”

我使劲握了握手枪,抖了抖雨衣,沉默地跟在X身后。

门厅上的日光灯在大风中嘎吱摇晃,我又想起主脑重置我的大脑时的回忆。这种感觉很糟。我想起那个在我耳边低唱的声音。

你的世界不是真实的......它在人工智能手里......去摧毁它......

那见鬼的头晕又涌了上来。

“等等,先生,等等。”一个提着公文包的中年人忽然拦住了我,挂着友好的微笑,语气欢快,“你的股票抛掉了吗?今天股市可是一片大亏呢......你不记得我了吗?我们上午见过的。”

我后退了两步,巨大的恐惧轰然炸开。沉闷的雷声在云层之后隆隆作响。

“你能看见我吗?你的事件规划里包括了此刻的我吗?”我几乎要掏枪了。

中年人低低地笑了笑:“所有事件都在主脑的规划里。主脑无处不在......”

“砰!”X朝他的脑袋开了一枪,一阵电流的滋滋响,中年人抽搐着倒在地上,绿色的血流淌而出。

我低声惊呼了一句。

“他被主脑改造过,已经没救了。”X急促地说道。

我感到一阵揪心的疼痛:那我的妻子和孩子呢?她们毫无抵抗能力,会不会已经被......

不过很快我们就意识到该替自己操心了。

一大群黑衣人沉默地从阴影中走出来,暴雨如注,雨水划他们僵硬的脸庞,黑色的墨镜倒映着冷光。他们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脚步如山般沉重。

“怎么办?!”我的声音都走了调。

X的枪轰然作响,撕破雨幕呼啸着击中了一个黑衣人。这枪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中掀起一团水花,所有的黑衣人同时朝我们扑来。

“我敢肯定,主脑一定看过三十年前的一部老电影!”我朝蜂拥而来的黑衣人开火,一面冲X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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