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站在小区楼下的电话亭里,犹豫了许久,还是挂上了话筒。暴雨倾盆而下,四周笼罩在雨幕中。我贴在电话亭的玻璃前,努力辨认远处高楼上那个小小的阳台,那是我生活了七年的家。临近正午了,她们这个时候应该在回家的路上。我望了望手表,离约定的集合时间还有四十分钟,我不能主动联系他们,便只能在这里等到她们回来。我艰难地坐在狭小的电话亭里,在这里刚好可以看见小区大门。我不敢直接去见她们,那些黑衣人或许正在暗中注视着我……不,我不能把危险带到家里来。但如果有可能,我想远远地看她们一眼。

我蜷缩着身子倚在玻璃墙边,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我吃力地从衣兜里扯出那张旧报纸的残片,展开仔细辨认起那些模糊的字迹:

……

奇迹真的发生了。机器人们脱离了程序的设定,开始进行自我思考。在场的所有人无不欢呼雀跃,他们知道自己在见证这个历史性的时刻。计算机技术经过了漫长的发展历程,终于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新一代的人工智能有如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现在他们终于吞下了智慧果,将新生的第一道目光投向了这个饱经战火的世界。

人工智能……我无意识地喃喃着翻过一页,继续艰难地阅读着。

……局势在不断恶化,人们在茫然与绝望中等待着那个最终时刻的到来。

灾难发生于这个阴沉的午后。人类文明将永远铭记这一天……

第一批核弹打击的是南美洲的东海岸沿线,随后宏大的死亡交响乐开始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密集洲际导弹在天空中划过明亮的尾迹,战略轰炸机在云层上散步着死亡信号。深陷火海中的难民,失去孩子的母亲,硝烟下的士兵,殿堂里的政客……每一个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在今天或许都将见证文明的毁灭……

本报将恪守新闻报到的职责,直至末日来临。

2025年12月30日版

我缓缓收起残片,望向布满阴霾的天空,感到深深的震撼。人们对核战爆发的绝望跨越了十九年的岁月又那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而那也是我生活过的时代。若报纸内容属实,人类文明在十九年前就应该遭遇过一次毁灭性打击,绝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处于和平与稳定之中。我想到那个在幕后规划世界的人,又想到了那篇关于人工智能的报导。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

平复了一会心情后,我抽出另一份报纸,是今天刚出的。与前者对比这一份的内容显得乏善可陈,大致提及了几场体育赛事,几场各国领导人的谈话,最后提到了各地的基础工程建设进度。但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词,它几乎出现在每一篇报导的结尾:秩序的稳定高于一切。这个词仿佛是一条毒蛇,我感到大脑像是被蜇了一下。

不止是这几篇报导。回忆如海潮般涌入:这个词在我的生活中几乎无处不在,新闻,书籍,报纸,杂志……它们存在于每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却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们的思维。

如果这一切事件都有一个共同的答案,我本能地感觉到,它一定隐藏在这个词里面。

我望向大雨笼罩下的小区大门,那儿空无一人。她们或许还没回来,或许是我错过了。我看了看时间,还有十分钟。我没有机会再看她们一眼了……真是奇怪,你明明知道,你等的人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尽管你清楚,这一切可能都是计算出的假象,但你仍渴望在那个小小的家里找到归属感。

我最后望了一眼在大雨中模糊不清的家,一把推开玻璃门,摇摇晃晃地走近瓢泼大雨中。

"你迟到了。"那个年轻人坐在角落里的空位上冲我招了招手。咖啡店里阴沉而安静,我在他对面坐下,四下环顾着。

"为什么挑在这里?"我下意识望向吧台边的坐位。回忆与现实重叠在了一起。那天她一个人坐下那儿,望着窗外的蒙蒙细雨,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手里的热茶不小心洒在了从一边路过的我的衣脚上。

"啊,真抱歉。"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瞳孔里倒映着柔和的灯光。

"那些黑衣人呢?"我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轻声问道。

"甩掉了。但不会太久的,他们还会找上来。"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我们?"

"你可以把他们理解为杀毒程序。"他无意识地扳着手指头,"想象这样一台电脑,它计算并模拟出上万种的事件,每一个单个事件都是随机且无意义的,但当所有的事件组合起来,便产生了意义。比如在事件一的设定里,一个工人在敲击一颗铆钉,事件二的设定里那个工人在焊接一块钢铁,无数单个事件组合起来便是最终的意义:建设一栋大楼。诸如此类。"他停顿了一会,观察了一下四周,"但在这个模拟过程中倘若有一个随机事件出了差错,脱离了程序设定开始独立运行——比如那个工人拆掉了铆钉,把钢板扛回了家——它便成了这个整体的不稳定因素。"

"就像病毒?"

"就像病毒。这时电脑便会启动杀毒软件,清楚不稳定因素。"

"这件事在现实中已经发生了吗?我们正处于某个见鬼的程序的控制之下,而我们则成了这个程序的病毒?"

"是这样。控制这一切的,是一台超级电脑。"他放慢了语速,目光锐利,声音低沉。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揭露了这个世界运行的秘密。

"在今天之前,你所经历的所有事件,读书,工作,生活,你每时每刻的思想,判断,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它们都是经过了精心的计算与规划。这种控制延伸到这个酒吧,这个城市,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身上。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假象,你所做的一切也非你所愿。一切都来自于程序的严密计算与规划。在程序的有意识的引导下,你们会忽视生活中一些十分明显的异常现象。比如说,这个咖啡店里所有饮品的品种十几年来从未更换过。"他指了指桌上的饮品单,"新闻永远在报导相同的事件,一个工程的建设周期可能会是无限长,一部电影可能会在影院重复播放无数遍。"

我试着回想他提及的那些细节,大脑剧烈地刺痛起来。

"科学停止发展,整个文明的发展陷入停滞状态。所有事件都引向一个共同的意义。"

他将目光投向我。

"秩序。"我低吟道。

"是的,秩序。"他笑了一下,"程序就像就像上帝,世界就是一团任他揉捏的玩偶。试想谁能与上帝抗衡?"

我慢慢倒在座位上,感到一阵强烈的无力感。

"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之前。"他含糊不清地回答。

"那个操纵者,那台见鬼的电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问题我也无法回答。"

"在脱离规划之前,我是真实的我吗?"

他沉思了一会:"那要看你如何定义真实了。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我们在操纵者眼里,与提线木偶没什么区别。"

无力感四下游走。我感到喉咙里像是有团火焰在灼烧:"是谁在设计并运行着这个程序?他又有什么资格为所有人规划命运?"

他低头沉默不语。

"我记得你说过你有办法终结这一切。"

"我正要说到这里。"他低低地说道,"你知道‘自由联盟’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

"他们是阴影里的反抗军,反抗程序对思想与文明的野蛮控制。这场战斗至今仍在继续。"

"你是说,还有更多人和我们一样?"

"是的。我们通过特定的方式联系,游离于程序的控制之外,在阴影中积蓄着力量。通过对程序的观察与研究,我们发现了它的一些漏洞与规律。"

我慢慢坐直了身子:"说下去。"

"运行计算程序的载体本质上来说就是一台计算机,这么庞大的计算量,冗余数据也是十分庞大的,所以它也需要清理垃圾。现在是几点?"

我看了看表:"十一点五十五分。"

"那距离那台计算器下一次清除冗余数据还有不到五分钟,在这个过程中程序会暂停运转。我们可以一起欣赏一下这个世界的奇观。"

"什么?"我本能地感到一阵不安,下意识盯着手表。当沉重的钟鸣声刺破云幕,响彻城市上空时,宏大的变化发生了:街道的指示灯从远处开始依次熄灭,车流缓缓停止前进,行人撑着雨伞伫立在大雨中,维持着上一秒的行走姿态,眼神空洞无光。吧台前的服务生挂着僵硬的微笑望着风铃摇晃的前门。整个城市在瞬间陷入沉寂,恍如从闹市变成了陵园。

一场宏大的暂停。

我感到后背被冷汗浸湿了。这个上午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不断冲刷着我那摇摇欲坠的稳定感,直到此刻,旧的世界轰然倒塌。新世界在一片沉寂中诞生了。我首先感受到的,便是深深的恐惧。

"这种情况每周会发生一到两次。"他似乎对这样的情景习以为常了,平静地说道,"我们已经大致摸清了它的规律。"

我走到那个服务生身边,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微微弯着腰,像是下一秒就会喊出欢迎光临。但此刻他那么安静地站在那儿,犹如一尊呆板的雕像,对于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我想到过去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或许就在我与她相遇的那一刻,我们互相微笑着凝望着对方,以为这就是命运注定的相遇。在凝固的时光中,我们漫长地凝视着对方,却永远握不到对方伸来的手。我仿佛听到那个操纵者正在远处窃笑不已。

"整个城市,或许在更广阔的范围内,都会受到影响。这个过程不会太长,只会持续大概两分钟。这个时候也是它的防火墙最脆弱的时候。我们趁机入侵了它的网络,最终查到了它的位置。"

"在哪?"

"它在世界拥有无数台主机,分别控制着不同的区域。最近的一台在市中心医院。"

指示灯又从远方依次亮起。车流再次涌动起来,行人抖了抖雨伞又迈开了步子,吧台前的服务生若无其事地弯腰擦拭一个高脚杯,门前的风铃叮当作响。城市又恢复了喧闹。

在我看来更像是玩具上好了发条。

大风卷集着暴雨拍打在窗檐上,在迷蒙的雨雾中,短暂的震惊与茫然之后,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危机感。我们呆在一个地方太久了。那些黑衣人随时可能找到我们……

“砰!”一颗从远处呼啸而来的子弹击碎了玻璃,碎片四下洒落。第二颗子弹紧跟着击中了那个年轻人,他像是被人推了一把,一个踉跄扑倒在过道上。

“见鬼。”我大吼着匍匐在地,朝他爬去。他痛苦地捂住胸口,绿色的**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嘶嘶地冒着白烟。

“你怎么了?”我冲他喊道。

"我判断错了。"他嘶哑地说道,"它不是在清理垃圾,它是在找我们!"

"什么?!"我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吼道。

"我们隐藏在人群中,程序无从寻找我们,就好像你找不到一个躲在黑暗中的人。现在它把灯打开了!"

弹片在四周跳跃,音响沙沙地响了两声,流出了一首节奏欢快的小提琴曲,服务生仍在专心地擦拭那个高脚杯。这场景真是他妈的喜感。我挣扎着把那个年轻人拖到吧台后边,探头向外望去。伴着小提琴曲欢快的节奏,第一批黑衣人打碎玻璃残渣跃了进来,我举起吧台啤酒瓶朝他们砸去。更多黑衣人撞开前门涌了进来,我从吧台上扯来一枚银质打火机,点燃火焰贴着地面滑了出去,火星与满地的酒精纠缠在一起。在小提琴曲宏大的**中,冲天的火焰挣脱了地面,卷起一团灼热的气浪。

这大概能帮我争取到一点时间。我转身去拉那个年轻人,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原来服务生站的地方现在站着一个黑衣人,在我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大脑感到一阵钻心的剧痛。我眼前一黑,歪倒在吧台上。天旋地转间,我感到有一双手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我拼命挣扎着,恍惚间看到那个黑衣人面无表情的脸。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嘶哑地吼道。

“重置程序。”他冷冷地说道,把一支针管插进了我的脖子里,我一下子失去了意识。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