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头百姓，宴客寻乐一年只有几回，辛苦养家才是正头，王大牛送走亲家，立刻出摊，还剩半只猪摆在肉案上，他一边搓着草绳一边等客上门。
不一会儿便有一老汉晃悠悠过来了，挑挑拣拣半天，最后瘪着嘴道，“怎么都是些臀尖奶脯？”
王大牛扬着笑脸，“今日里亲家过来催生，好肉割了招待。这还有排骨肉，鲜嫩着，老叔家孙儿读书辛苦，割点炖肉汤给孩子补补？”
林老汉一早便瞧中那块肉，嘴里却装作勉强道，“成吧，我今日跑了三回，再不买回去，我孙儿还当我哄骗他。”
王大牛小心赔不是，“对不住老叔了，我再给你添点儿零头，您放在白菜里调调味。”一边说着，王大牛一边切了一小块儿奶脯肉穿在草绳上。
林老汉这会儿真高兴了，竖了大拇指道，“你张屠户不错，是做生意的样子。你刚到这街上的时候，别人都瞧你面生，不愿来你家，我老头子一眼就觉得你面善，第一个上来买肉。”
“您老的恩情我大牛一辈子都记着。一共八两，收您八文钱。”
林老汉立刻昂头，提声，“这肉不鲜了，怎么着也得便宜些不是？七个铜板成了。”
王大牛拱手连连讨饶，“老叔，这是我家满月今早拉回来的，怎么不新鲜？您老行行好，总得容我一家老小糊口饭不是？”
林老汉摆手罢休，“成吧成吧，看你一向老实的面上我也不多费口舌了。”
做了一桩生意，王大牛甚是高兴，心里头琢磨着，还有一个多时辰天才黑，只怕能卖不少去，今晚上还得杀只猪。从前王大牛都是将活猪从乡下赶回来家中现宰，只是今年翻过年后，张氏就让王大牛将七牛村的房子休整了在那里杀猪。儿媳妇肚子大了，孩子马上就要见面，一怕杀猪响动大惊扰了，二呢，也是怕牲畜死多了消磨了孩子的福分。
到天黑透后，只剩两根骨头，王大牛喜滋滋收了肉案，拿了骨头去后院熬汤。
没人要的大肠子被张氏用草木灰洗的干干净净，用红红的辣椒一炒，十分下饭。王满月连着吃了三碗饭。看他起身要再去盛饭，王大牛用筷子敲桌子，“老大个人，不知饥饱，吃多了又闹肚子。今晚早些睡，明天一大早赶牛车去七牛村。好生看家，我待会儿去七牛村。”
半月只回过七牛村几次，就记得路很远，脚程快走路得一个多时辰，何况这大晚上不好走快，估计要大半夜才能到，明天早上麻麻亮估计又要起来杀猪，半月心疼她爹，劝道，“这天都黑透了，不如明天赶早？天亮了我照样开铺子，谁要多少我都给记着，到时送人家里去。”
王家猪肉摊子开了这么多年，都是些熟客，也能宽宥一二，只是送过去的不能差了，自己总要吃点儿亏，小本买卖，本就不赚多少，再说总是这样，难免让熟客离心。王大牛摸摸女儿脑袋，“这闺女没白生，知道心疼爹。不过人要敬畏谋生的行当，不能耍花腔，你看倒夜香的，也能分出个一二三等来，做得好，才能做得高。”
半月有些不服气，又不敢反驳正经的王大牛，不免去看她娘，想让她出个轻省的主意。张氏不看女儿也不看丈夫，看的是儿子儿媳，“老大吃完饭跟你爹一块儿去。”
王满月清脆答道，“好叻，娘。等我吃完饭回屋收拾收拾就跟爹走。”
“有什么可收拾的，那里衣服鞋袜都有，你人过去就是。”
王满月哈哈笑道，“也是，那小妹，今晚上你跟你嫂子一起睡啊。”
王老娘眼光扫了汪氏一眼，道，“她个孩子，晓什么事，我跟你媳妇一起睡，你放心去吧。”
汪氏连忙摆手，“不用麻烦娘和半月，要是有什么不舒服，我会喊人。”婆婆拦着满月单独跟她说话，只怕是有些着恼她娘，汪氏吃完饭连忙收拾碗筷，又殷勤地张罗着给张氏打水洗脚。
“嫂子，你大着肚子，就歇着吧，这些琐事有我。”半月笑着接过汪氏手里的木盆，推着她进屋休息。
隔日汪氏特意起个大早去灶上，却不想张氏已经烧了灶。汪氏连忙道，“娘，您起这么早呢，早饭我来张罗，您回屋睡个回笼觉？”
张氏正在和面，头也不抬，“早饭不用你张罗，去帮我买瓶醋回来蘸饺子吃。”
“成，我这就去，卖醋的老陈家一向开铺子早，这会儿肯定开门了。“汪氏笑着道，又夸奖了几句卖醋人家的好话，说了好久，始终不见张氏给她拿钱，到这会儿，她才意识到张氏是个什么意思，不觉苍白着脸站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张氏原先只是猜测，看汪氏脸色，这样算是明白透了。当下脸色发青，这是将手头上的钱两全给了她老娘，连一个铜板都没剩？
“嫂子，你站着做什么？快坐下歇歇，炉火上有骨头汤，我给你盛碗。“半月进了灶房，看汪氏站了好半会儿，还以为她不舒服，连忙扶她在灶门口的高凳上坐下，又盛了汤放她手里。孕妇容易腿酸，多喝骨头汤可以补补。
汪氏端了汤，呐呐无言，张了几次嘴，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埋头在碗里，将泪水和着汤水一起吞下。叫她如何硬气？将私房钱贴补娘家的出嫁女，在婆婆面前不夹起尾巴做人，还能耀武扬威不成？
半月站在汪氏对面没瞧着她哭了，倒是张氏在侧方看得一清二楚，她将面团重重摔在案板上，汪氏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哭，却得张氏嫌弃的一哼，“老鼠一样的胆子。”汪氏听了，更是羞红了脸。
半月赶忙打圆场，“一大早的，谁惹您老生气了？咱家大砍刀呢，拿来摆在大堂。”
这话学的是王大牛，他要惹张氏生气了，总是一边说着一边甩膀子，像要跟人拼命似的，张氏每次见了都哭笑不得的，再多的气也消了。半月做不出甩膀子这等豪迈的事，不过故意粗了嗓子说话，倒也有王大牛三分风范，张氏嘴里不耐烦，“一家老小都只会唬弄老娘，得了，别耍活宝，掏十个铜板给你嫂子。”
半月也不多问，从张氏兜里掏出铜板给汪氏。汪氏一手接过铜板匆忙要出门，半月喊住她，“还有装醋的瓶子呢。“汪氏低头掩面接过醋瓶，一句话都没脸说，逃也一般出了门。
“养不熟的白眼狼，都嫁过来三年，肚子里孩子都快临盆了，银两还往娘家搬，真是白吃了老娘的猪肉。”张氏一边骂人，一边啪啪剁肉陷，那凶猛架势，吓得半月接连退后好几步，“您要心疼您那猪肉，就别剁陷给她包饺子吃，一瓶醋不过八文钱，您又何必给十文？”
王老娘剁的震天响，“这饺子不是你个死丫头嚷着要吃的？醋要涨了难道把她抵在陈家？”
半月吸了下鼻子，饺子什么的她可从来没要过，倒是汪氏最喜欢，一顿要吃三十个，至于醋，已经这个价钱好几年了。刀子嘴豆腐心就算了，还死要面子，不准人说破。
陈家醋坊隔了王家猪肉铺不过三个门面，这三家也是做些茶米油盐酱醋茶的小本买卖，都是早早便开了铺面招徕生意。汪氏一路走来都有人打招呼，“王家媳妇，大着肚子去哪呢？”
汪氏擦了擦眼角，抬了头高声道，“大娘大叔大清早儿忙呢？我买点儿醋，待会儿蘸饺子吃。”
别人便道，“你娘又给你包饺子呢，真是个疼媳妇的，你有福气呢。”
汪氏立刻笑呵呵点头。她从小最爱吃饺子，就是在娘家，一年也只能过年和她生日的时候吃两回，这两回都是她娘揉面，她爷买肉，汪氏觉得就这两人最疼她。婆婆虽然经常吼她骂她，可是经常给她做饺子，皮儿擀得大大的，肉放的足足的，她吃着就开心。
现在日子多好啊，经常吃着饺子不说，王家人个个都喜欢她，婆婆给她好吃好喝，半月敬重她这个嫂子，满月，满月更是把她放心窝里疼呢，啥事都顺着她。一路走一路想，等汪氏到了老陈醋，她已经一点儿都不难过，乐呵呵地跟正在准备开张的陈老娘打招呼。陈家在这条街卖醋已经好几辈了，王家刚来时得了她许多指点，两家做的不相冲的生意，又隔了几家，没什么直接利害，交情倒是实打实的。
陈老娘停了手上的活计，笑呵呵开了门迎汪氏，她小心摸着汪氏肚子道，“肚子又大又尖，一定是个大胖小子，你就等着你婆婆好生伺候你。”
汪氏笑道，“托大婶子吉言了，不过便是个闺女，我也欢喜。托生到我肚子里头，是男是女都是我的心肝。”
陈老娘点头，“正是这个理，先开花后结果也行，姐姐带着弟弟满地追。“说着，陈老娘仔细打量汪氏，心里头直感叹，张姐倒是会养人，这媳妇刚娶进门，又瘦又小，如今全长开了，圆润润的脸，白面馒头一样的手，身姿更是婀娜，在这街上可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更难得的是，人也大方了，□□下以后也撑得起家业。越看越是喜欢，陈老娘便问道，“听说你家还有两个妹妹？跟你模样可是差不多？”
汪氏一听，心中一喜，陈老娘的长子年纪到了，陈老娘正打听好人家的女儿，陈家可比王家还殷实呢，若是二妹能嫁过来，这辈子可享福了。汪氏连忙道，“家里头三姐妹，却是我最不出彩，最好看的便数我二妹妹，不仅个头儿比我还高，人也比我能干。”
陈老娘笑着听了，低头将醋打满递给汪氏，“好孩子，醋给你打好了，你小心些拿。”
汪氏拿着系了麻绳的醋瓶子回家。做生意的人家，门槛都安的高高的，为的是聚财，汪氏也是走惯了，特意将右脚抬高跨过门槛，只是脚落地的时候，踏着一趟水，脚一滑，身子往前扑，就要往地上砸，汪氏心里慌极了，紧急中只记得护着肚子，侧着身子往下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