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丧命

人的命运,像天气一般无常,常盼晴空朗朗,可是乌云蔽日,骤雨狂风却时常来袭。天晴时不知,到不测风云,才知命运可如此坎坷,堪堪活着就要耗费全部心力。时常想要死了一了百了,可要惦念着仇恨,血刃仇人才对得起父母亲人。

老话道民不与官斗,那日王大牛心里怕得要死,他想将儿子和张氏给支走,张氏却不愿走,连满月也不愿。

他少年血性,硬着脖子道:“还有王法呢,无怨无尤的,何必闹一条人命。”

王大牛叹气道:“那成,我们就在家里头,也好有个照应。”

到底想着这无妄之灾与他无关,王大牛仍缩着脖子将肉铺子开了。他心焦如焚等了一天,心里想着那县令公子将张铁柱打死了才好,省得以后祸害别人,又怕被迁怒。左不过打一顿,无冤无仇的,总不会打死他吧。王大牛看看自己一身肥肉,抗揍。

黎金玉在家里被训了,到酒楼来借酒消愁,看到张铁柱像死了娘一样耷着个脸,倒是想起了昨日的话,“如花似玉的侄女呢?是瞧不上本少爷?”

张铁柱跪地上,顺杆儿爬:“对,对,我那大姐姐夫说少爷您算个什么东西,不愿将女儿给您做小。”

黎金玉收了扇子,“哈哈哈,做小,我还想着白嫖呢,什么货色也想给爷做小。来人,打,打死这狗东西。”

“爷,饶命,饶命,少爷饶我一条狗命,”张铁柱不要命地磕头,比狗还狗,黎金玉哈哈大笑,“想饶命可以,将你侄女带过来。”

张铁柱连声道:“这就去,这就去。”他腿已经被打断了,走路也困难,可看着摇着扇子的黎金玉,就像见了恶鬼一样,撑起身子死命往外爬。

黎金玉指着他大笑,“好一条落水狗。继续打。另一条腿也给本少爷打断。”

醉仙楼的老板看架势不对,连忙将楼上楼下的客人都送走,伙计放回家,自己躲在屋子里装聋作哑。老天作恶,跟他这个小人物无关。这年头,谁活一场也不容易,他不能招惹是非。泼皮无赖,打死了是替□□道。平头百姓,都要避得远远的。

等到西街的大火冲天,烟雾飘到醉仙楼,老板胖胖的脸上挂了一丝怜悯,“造孽啊。”人造孽,是要还的,他连夜将酒楼卖了,躲得远远的。

“这火怎么起来的?王家的人都在里面?”左右邻居见了火势,大喊大叫,急得满地跑,替王家担忧,有人想要进去救人,可是王家大门紧闭,等撞开大门,早已烧得烈火冲天。如今只能阻了火势蔓延,纷纷提了水围着王家的石墙泼水,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老人都在念佛,也有人真心担心王家几口,大喊着王家人的姓名。一时沸反盈天,衙门的人赶过来时,王家屋檐已经烧垮,轰隆一声倒下,如同恶龙翻身。这大火是近几年刘安县最大的火势,西街一带人整整做了一个月的噩梦。

大火足足烧了一天一夜,能烧没的都烧没了,左邻右舍的屋子也被染得漆黑,索性王家独门独栋,未伤及他人。

捕快过来询问案情,问王家可有仇家。

“和气做买卖的人家,没得罪人,不过到底是邻居,王家的事,我也不甚清楚。”陈大娘等连忙道。

“没得仇家,大门又紧闭,莫非是活不下去自己纵火?”上任县令昨夜连夜启程了,说是怕赶不上京中任期,新任县令还未到达,捕快房不愿招惹是非,只想尽快平息事端,免得被新任县令责罚,所以想快点了结此案。

周寡妇连连摆手,“王家才刚得了孙子,日子又和睦美满,如何会活不下去?”

捕快嗤笑一声,“不是寻仇,又不是自杀,那叫你说是什么,莫非是受了天罚?”

这下再没人说话,陈大娘等连忙后退,“草民不知,草民不知。”这衙门的人,真是凶恶,谁又敢多言?

最后问到王大牛跟张铁柱在门口吵闹一事,等半月从乡下得了消息赶回来,衙门已经结案,说是张铁柱报复,烧了王家,自己也死在里面。半月提了黎金玉,立刻被赏了板子,说她污蔑官员,又拿了地契抓着她的手画了手印,给了一两银子,说是补给她的地基,以后王家的地便归官府。便是半月在衙门口敲鼓鸣冤也好,磕头下跪也好,再没人来看她一眼,邻居起初也陪着,被捕快上门找茬之后,不敢跟了。

“半月,快去,快去,七牛村,你嫂子她投河了。”村人赶来报信,半月忍痛又匆匆回七牛村。她到时,汪氏早断了气,猴儿在一旁因肚子饿哭断了肠。半月抱着这孩子,不自觉也要往河里走,被村里人拦了下来。

张玉莲搂着她哭道,“傻孩子,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总得把这孩子抚养成人,不能让你这一房断了根。”

半月被抱着,想哭都流不出泪,她真不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扫把星,还有脸哭丧,大牛、满月就是被你克死的,扫把星,老子今天打死你,”王金石抡起胳膊,啪啪扇了半月好几个巴掌,半月木木的,不知道疼痛,也不知道躲,张玉莲将她护在身后,“你个老不死的,你打她做什么?”

“我打死这个扫把星,不是生了她,大牛会去县里,被活生生烧死?不是她没看住,汪氏会投河?老二一家都死光了,扫把星也去陪葬吧。”王金石拿了锄头要砸半月,村里人差点拉不住。

下葬的时候,他也不许半月在,半月半夜去,烧完纸就挖坑,剪了一缕头发装在盒子里,只当也把自己埋了。

被打了她不怕,可是王金石怎么都不把猴儿给她,他带着孩子被小儿子一家赶出去了,他就在王大牛家的破屋子里住着,将半月的铺盖都丢在外头。

张玉莲骂他:“老不死的东西,只剩个脖子没被土淹,你能将孩子养大?半月是这孩子的亲姑姑,给她养着,难道比你差?”

王金石犟着脖子,“给她克死不成,孩子没长大,我就是求着阎王也不会入土。让那扫把星绝了心,猴儿我是不会给她的。她要但凡有半分血性,就撞死在衙门前,替她爹娘伸冤。”

张玉莲气道:“新县令都结了案,如何再伸冤?张铁柱也烧死在王家,这事就这么完结了,别再掰扯了。要是讨了嫌,触了新县令的霉头,连你个老东西都不得好死。”

可是,她便说破嘴皮子,也没能改变王金石的想法。

半月住在草垛里,每天吃野菜,远远看着猴儿,她以为这样要很久。可是,猴儿生病了,烧得脸通红,她用唯一的一两银子买了药,却不见起色,半月要带他去县里看大夫。

王金石冷哼一声,“没银子拿什么看病?”

“把我卖了吧。”半月喃喃道。

王老头扫她一眼,“你要是你能值几个钱,也不算白跟我姓一场。”

到傍晚,半月拿了药回来,掌心里还有五两。

王金石抖抖烟筒,“我王家世代清白,要是哪个做了窑姐,自己咬舌自尽,丢不起人。”

半月呐呐道:“不是青楼,去京城,要背井离乡,所以身价贵。”

“京城?”王金石又看她一眼,“京里人命硬,倒不怕你克。出去改了姓,这王字跟你没牵扯。”

奴仆本也没有姓。

半月想看着猴儿好起来,可是买她的马婆子要急着进京,“再不走天气冷了,路上容易冻死人。冻死一个,亏一笔。”

半月坐着马车,刚上路便病了,发高烧。马婆子灌了一碗药不见好,怕她过了病气给别的人,将自己的马车给了她,自己挤着。到半路,半月开始吐血,马婆子直骂晦气,想将她丢了,可是瞧她病恹恹的样子我见犹怜,又舍不得好苗子,一路骂着进了京。

坐在马车上,半月抬眼看着灰蒙蒙的车顶,想着自去七牛村后的许许多多的事情,又时常做梦,梦到爹在喊她吃饭,说有大骨汤,娘让她好生学学刺绣,可是她一动针到处都是血,待细看,这血都是她咳出来的。

想的多了,昏沉沉的,就想这样睡过去。可是慢慢的,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了,木木的,只剩下强烈的情绪,一切像是被蒙了一层血纱,半月想要记住往日的欢笑,也记住近日里发生的,可是只要一想就心痛,像是有刀子在心里搅动,她不愿回想,可是却又忍不住一遍遍想。想邻里看到的那场冲天的大火到底是怎么烧毁王家的一梁一柱,想院子里的四个尸首除了父母大哥还有谁,想到底是谁放的火。除了痛,还有无尽的恨。罪魁祸首的王铁柱最好是下油锅,黎金玉要手刃,胆小懦弱的汪氏,要用绳子绑了脚一辈子不能出门,为了孩子要一辈子活着,不能去投河,她愿意做牛做马养着。就算被小叔赶出去也要养着猴儿的死老头,要他一辈子不能喝水,那样骂人的时候就得渴死。

慢慢的,很多都忘了,也淡了,汪氏像水一样散了,王金石如同路上的石头也不值得挂在心上,死了的张铁柱死透了。半月想笑的时候就想王大牛和张氏,想哭的时候就念着红着脸不舒服哼哼唧唧的猴儿,想要狰狞着脸的时候,就念着黎金玉。只是,恨太累,哭也累。

等到了京城,马婆子掀了帘子,大笑道,“你两竟还活着,我还以为今年要亏本,老天保佑,两个丧门星都活得好好的。”

两个?半月转过头瞧见一个细长脸的女孩儿,正坐在她身后用手帕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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