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潮期持续了十多日,这十多日里终于下了两场雨,颢天玄宿留在万度山庄之中,一次也不曾下山。

他多数时候都在山庄之中,连沐发和清理这样的小事也不再由别人代劳,时日漫长,人世的热闹相隔甚远,幽寂的雨云挥之不去,雨后的露珠滚在叶子上,慢慢聚成一线。

水顺着掌心流下手腕,又落入浴桶。一滴滴溅起细细水花,烛火微微晃动,颢天玄宿低低叹了一声,抚摸后颈仍有些肿的地方。

秦非明硬着头皮等待预期而来的酸痛,他没有等太久,吮吸之后便是刺痛,幽冷的信香刺激得他心跳骤然急促,呼吸失了一拍,脚趾不由自主的蜷缩了一下。

这几日总是如此,之后他就会换上干净的衣衫,坐在一张硬木宽椅上,靠着窗边,要到两个时辰后才会吹了蜡烛,到床上歇下。

头发捞了起来,没过一会儿,刚刚咬过的地方又被手指不轻不重的按了一会儿,幽冷的信香渐渐甜蜜动人,秦非明一边暗生恼怒,又无可奈何,这无可奈何之中,隐隐又有一丝期待勃勃跳动。

但颢天玄宿只是恍若无意的按压了几次,寻了膏药来,抹在伤处之后,便忘了这回事一般,地织温顺的任由他抱出浴桶,擦干了水渍,裹上中衣坐在椅子上,头发披散下来,湿漉漉的衬在粗布上。

夏日最热的一段就快要过去了,颢天玄宿临走之前已经交代师弟诸事可以自决——还是花了一些时间将一切都打点清楚,大夫、侍女、仆役还有一些零零索索的小事,在最热的两个月里,他到万度山庄不过十多次,以后便不至于局促,或许几年、十几年,甚至更长更远的时间里,他都会留在寂静清幽的山中别居。

现在看来,还是不够,颢天玄宿缓缓擦拭发丝上的水气,这一季的酷夏,非明一动不动,不能离开床帏,纵然有人照料,身上还是起了不少红痕。

颢天玄宿不由想起他曾经拜访过的一些隐士,隐士也不尽粗茶淡饭,有些人家归隐不出,家中应对寒暑格外精心,冬储冰块,夏入铜柱,他从前并不在意这些,但有心照顾旁人,不自觉就想起此事。

对秦非明来说,只觉得今日擦干头发格外费事。他靠在椅子上,心如止水,过了片刻,仆人进来了收拾了屏风后面的浴桶和狼藉,秦非明乍然想起上一次侍女们的闲语,唉,如今是听不到了。

棋子落在棋盘上,清脆的一声,隔了一会儿,又是一声。

秦非明昏昏欲睡,不一会儿,门外响起动静,侍女搬了一盆花进来,换走了凋谢的茉莉

新送来的不知是什么花,草木凛冽,似不常见,秦非明闻不出来,指望颢天玄宿多说几句,好歹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相对。

虽然他半死不活,颢天玄宿也很少有雅兴多说几句。想到此处,秦非明心底又灰暗下去。

门关上了。

颢天玄宿回到棋局旁,再动心思,却觉浮躁。他抬眼看了过去,苍白的情人默然靠在软垫上,神色不动,微微侧过脸颊,昏昏沉沉的烛光,只照亮了发鬓。

银白若隐若现,颢天玄宿一时间失神,神思茫茫,空白不知所落,棋子从指间坠在棋盘山,他随那一声惊动的坠声,仿佛踏入更浓烈的梦境,爱恨和岁月都在屋子里盘旋,阴云沉雷,四时流转,欢情和冰冷,都落在鬓角,嘶咬扑腾,留下漠然沉闭的躯壳相对沉默。

颢天玄宿深深闭上眼睛,深深吸气,压制翻腾而来的痛苦,然而棋盘应声而裂,棋子纷繁落地,山巅一会,枯枝乱叶之间,他不想看见又无处堵塞连绵浮起的过去,一页页翩然而动。

——你不过是故作大方。从来不是甘心。

秦非明一动不动,棋子落地,他动不了;空气里天元信香骤变,他动不了,颢天玄宿呼吸急促,按住桌间,颤抖传递到他的这一侧,他依然动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很久之后,颢天玄宿慢慢坐下去,喝了一些茶,稳定呼吸,他摸了师弟准备的丹药,刚刚倒出来,不由苦笑了一声。

什么都准备得不差,唯独自己的药却是忘了。好在宋先生也能配,倒不用如何担心。

“非明。”颢天玄宿柔声道:“吾无意惊吓到你,且待片刻。”

秦非明无言以对。

倘若他能说话,绝非惊吓得大叫,吵闹有失气度;他只是很好奇,很想知道——此事并无快乐可言,甚至痛苦,何苦又要如此大费周章的折腾,总不见得那一点点欢愉,值得这样劳心劳力。

如果他永远只能这样,活着与死了有什么不同;至于颢天玄宿,实在不够聪明,随便找个人让他有一口气活着,便是人事善尽,至亲至此都是无可指摘,难道照顾一个活死人是什么值得投入的好事么?

他想的心潮起伏,棋子一粒粒回了棋盒,今夜至此,颢天玄宿也失去了灯下落子的闲雅趣味,只打算收拾一番,早早睡了。

秦非明听见他叹气,腹诽更加激烈,下一刻,右手却被拉了起来,不轻不重的按了一会儿。

“吾不精此道,力道拿捏,不如旁人。”颢天玄宿低声说:“你从前甚爱剑,荒废时日,醒来又要懊恼一番了。”

纱帘放下

来,遮住了外面的一蓬月光,又有蛙鸣呱呱不停,秦非明憋了很久,仍是动弹不得,他失望得尽在预料,又不免烦躁,横生痛恨,这恨意无处着落,过去尽是空白,因而转来转去,尽被他骂了天道荒谬,要他不死不活,干熬这壳子里。

他骂完了天又想骂身边这个一直不曾入睡的男人,竟软绵绵的纠缠往事,纠缠过去,大丈夫何患无妻,难道没有什么更正经、更有意义的事情去干,和他这样的活死人柔声细语,有个屁用。

世间种种,比他更重更有价值的何止千千万万,自求烦恼,必得烦恼,为何就不承认此事,不肯放手。

这咒骂愤恨不得出口,只在躯壳激荡,很快便泄了气势,徒留酸楚和无奈慢慢化为缠绵的丝线润入血肉。秦非明闭上眼睛,无能为力,无可奈何,他唯有闭目承受,任由一切自然而然的继续。

第二日一大早,宋先生来把脉,和上面几次没什么不同,伤势不重,偏偏不醒。

颢天玄宿又请他开一些清凉祛毒的药膏,一些驱虫的草药,宋先生开了药,又叹道:“宗主,老夫冒昧一言,望宗主多惜身体,勿要轻忽心疾之事,否则太微垣远在浩星神宫,也不能放心。”

说完,宋先生看向了一直没反应的地织,意义自明,颢天玄宿莞尔,道:“多谢宋先生提醒,望先生口下留情,勿让丹阳知晓此事。”

宋先生微微皱眉,他来的时候丹阳侯也叮嘱了一番,万万不能让师兄知道星宗如今情状。

这师兄弟各自隐瞒了一言,他也是星宗之人,丹阳侯有意和三宗一争,定下星宗主持调和的局势,他自然不能阻拦妨碍。

视线一转,正要说几句应付过去,宋先生无意瞥过椅子上的地织,目光一动:“宗主!”

秦非明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颢天玄宿惊讶不小,虽之前潮期之时有些反应,后来又没了这样的痕迹,难道是……

“丹阳竟有如此大的刺激,”颢天玄宿哭笑不得:“你对他,还是这般不容。”

秦非明憋了一天一夜,憋出了这么点动静,乍然听得这一句,心下大怒,血气上涌,喉咙发甜,胸前一阵起伏,硬生生又忍下去。

万一他此时醒来,岂不是做实了丹阳侯于他之效!他还不知丹阳侯是谁,但此事万万不能!

“恭喜宗主,看来他醒来之日不久了。宗主闲暇无事,也可以多提一二,他当也能听到一些才是。”宋先生善意的送上了建议。

秦非明眼前一黑,顿觉前途灰暗。

颢天玄宿微微一笑:“先生说得有理,吾当尽力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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