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秦非明离开万学天府所属之地不久,天寒地冻,又有飞雪纷纷飞扬。今年的雪下了没完,他孤身一人,内力不如从前,不多久薄雪披身,头发眉眼都浮上碎白,但身畔的灵均半点不沾白色,独行与山下,狭道之间,一阵风卷了雪吹过来。

风雪弥漫,下一刻,夹杂着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一袭旧白遥遥抱琴而来,相隔甚远,对方就停了下来。

秦非明握紧剑柄,看清是逍遥游一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袭来。他侧过头,看向高处,才发觉那里还有一个天元。

地织惧怕天元,本该如此,但秦非明揽镜自顾心境,竟只有极淡的涟漪。遥遥而来的逍遥游神色淡漠,气息不善,是来打架的。秦非明不知道休琴忘谱为何要来打这一架,但觉心里一紧,气氛沉重的同时,跃跃欲试的战意抓挠心口,他没有说一句话,这时候谁先说话,谁就输了。

“我将去中原。”

逍遥游说这话的时候,浪飘萍在他旁边喝酒,冬天喝酒,两个人都喝得有点上头。接着逍遥游就说要去中原,浪飘萍自然而然以为这句话是对他说的,对他说,自然是问他要不一起走了。

“什么时候出发?”浪飘萍咂咂舌,笑道;“老酒鬼若是无事,倒是可以陪你走一趟。”

“三天后,”逍遥游说:“如何?”

他的语气里夹杂一丝捉弄人的好笑,浪飘萍后知后觉咳嗽了一声,问起为何要去,逍遥游拂动不世并,雪花飞舞他眉眼之间,落在琴弦,一震消散。

“墨家,纵横家,两者纠缠之间,令我心中不安。”逍遥游淡淡道:“何况其中还夹杂了徐福的手笔——他来道域,绝不会空手而走。”

浪飘萍的轻松之色顿时消散了,化为凝重,逍遥游看出他心里又有愧意,当年浪飘萍和他结识后不久,引他入鬼谷一脉,为了这事,后来浪飘萍也时时后悔一二,以这人向来潇洒磊落的性情来说,已是十分挂怀了。

“墨家矩子来道域一遭,此事,你是放心不下了。”浪飘萍叹了一声:“不过,今夜碧松影家里办喜事,咱们上门去,不是叫他添堵。”

逍遥游是要去找一找江山如画,但不是今夜,今夜他要等的是另一个人。至于那个人怎么想,会不会为他说服,他也要看一看情状如何。

浩星神宫今天晚饭喝得腊八粥,放足了料,粥炖的很扎实,丹阳侯照常端了两碗回去吃,小宁被他关在屋子里,百无聊赖,开始研究紫微星宗的绝学。看了几天,连行径走脉的基础也没摸透,只得等他来的时候问。

秦非明拿了学宗和星宗的入门武功给他,只是那时候许多法诀他都摸不着头脑,看了几天就丢到一边了,现在想想十分扼腕,如果他有点武功,至少跑路的时候能快不少,小宁一想到这里,顿时就觉得腊八粥也吃不下了。

“外面又下雪了。”丹阳侯说。

“下雪了又如何,你还不是不放我走。”小宁没精打采的喝了口粥,又生出咒骂的怨恨,喃喃恨道:“再不放我走,有人就要来找我了,到那时候,我打不过你,他肯定会打你一顿……”

丹阳侯顿时觉得喝不下了:“你说的他是谁?”

就像有人偷了他的东西,偷了他的地织,偷了打上了他的记号的、永远属于他的宝物,这种感觉十分的不快。哪怕丹阳侯下一秒就意识到这种错觉太不讲道理,他还是吓到了小宁,小宁一下子就不看他了。

丹阳侯不去问,也知道小宁心情又变坏了,正好外面下雪,他迟疑了一下,道:“换件衣服,我带你出去。”

小宁一愣,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去找衣服穿。这时候就显得格外平和一些,小宁换了星宗的衣服,是丹阳侯找了弟子给他特意准备好的,两人一前一后刚出去不久,就见到了回来的天雨如晴。

天雨如晴目光在丹阳侯身边划过,落在小宁身上:“丹阳师兄,这位是……”

“宁无忧,是我的客人。”

小宁一愣,都不知道丹阳侯是怎么知道的,丹阳侯又看过去:“行色匆匆,发生了什么事?”

天雨如晴心里还在嘀咕着,见他问起,道:“颢天师兄回来了,想要借用天市镜,师父命我一起去。”

丹阳侯一愣:“天市镜?他为何需要此物,我……我过去看一看。”

天雨如晴无奈道:“颢天师兄正在师父那里,不多时就要回去,丹阳师兄,你要见他就要快些去了。”

丹阳侯回头看了一眼小宁,小宁顿时嘴角一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天雨如晴就道:“丹阳师兄,你还……”

“你先去吧,我片刻就过来。”丹阳侯警告的看了一眼小宁,小宁慢慢垂下头去,在心里估摸了一番,叹了口气。

他打的什么主意,丹阳侯很清楚,只是小宁到底没有叫嚷起来,叫嚷也没用。丹阳侯心里惦记着师兄,送小宁回去关着,一转身就走了。

丹阳侯一到师父住处,就看见颢天玄宿站在外面,师兄笑容很温和,态度也很可亲,摆明了要和他谈一谈——一定是师父的主意。

他抢在前面说:“我会送他走,不用你多来操心!”

颢天玄宿笑了,道:“也好,陪吾走走吧。”

丹阳侯也很想和师兄说说别的,尤其是这段时间来,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急躁不安,一旦哪一天和宁无忧吵了几句,一整天都要生气,但一旦不吵架了,冷冰冰的不说话时,又忍不住频频去看地织在做什么。

但这些话在师兄面前说不出口,丹阳侯硬邦邦等了一会儿,师兄什么也没说,真的只是散步——他忘了,师兄还真能干出带他们一路散步看星星什么都不说话的事情来,哪怕这些年过去了,他都忘不了那时候一头雾水的感觉。

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时的师兄微笑着温温和和的说。

现在回想起来,丹阳侯很有些不自在,道:“师兄,若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丹阳……”颢天玄宿还是开口了:“早些歇下。你看起来很疲累。”

颢天玄宿与师妹说好,暂时借用天市镜。天市镜照,肃清人心,此物有驱散幻术魔魅的效果。天雨如晴还想说起别的,颢天玄宿已经清楚了,他怎么会不清楚呢。

“丹阳会想通的。”颢天玄宿淡淡道。

不多时,就有人来禀报,丹阳侯带着一个人离开了。天雨如晴自然相信大师兄说的话,只是她不知道大师兄说了什么,能让丹阳侯听进去。

“不在于吾,还在他自己愿不愿意,留下些许余地,”颢天玄宿淡淡道:“若是不留,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小宁没什么东西可收拾的,丹阳侯送他到了刀宗地界附近,再过去,就又要掰扯不清楚了。临走前,他把玉牌塞过去,小宁没推回去——他实在怕了,丹阳侯要再拿他一顿来回拉扯,不知下次还能不能回来。

恍如隔世,小宁推开了家里的门,不由一愣,木栓换了新的,竟然修过了,他走到屋子里,几步就看到桌上压着一张纸条,是秦二留下来的。

秦二来过了?

小宁走到厨房,不由一愣,一条羊腿,半扇猪肉随意的扔在了那里,他从小就怕饿肚子,这一回落在星宗了,虽没饿着肚子,现在想起来也是一样的,一样的想不到办法,一样的心慌难受,他顾不上别的,先找了火折子,拿了干柴来点炉子,炉子点着了,拿了刀头劈了一块肉下来,加了黄酒和一把条料扔进去煮。

这肉一点也不好吃,炖到了一半,小宁就止不住馋,把火扇得呼呼作响,一筷子接着一筷子,吃着吃着,他听见后面一声吱呀的响,接着熟悉的脚步声进来了。

秦非明冷漠的站在了隔着帘子的外间,风一吹,看见了他,那冷漠顿时化为惊讶,惊讶又变成掺杂着喜悦和哭笑不得的神色,好像一个冻僵的人化了身上的雪水醒了过来,露出柔和又熟悉的一面。

小宁的肉炖的实在不怎么样,但也能入口,秦非明听他说住在病人家里整整半个月,顿时有些无言,抢在他前面,小宁问了出来:“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我留了纸条,可门坏了,许是压不住就吹走了。”

“门坏了,为何不先修门?”秦非明道:“我先去了西江横棹那里,他说你有事急匆匆走了,千金少来找过你,都没见到什么人,他还去了星宗……”

“啊?!”小宁吓了一跳,登时心虚起来:“星宗……”

“我也不知内情,星宗的人说你没去过。千金少这几天都忙着打听你去了哪里,”秦非明说到这里,不由一怔,又轻声道:“明天我去找他说一声。”

千金少怎么会找到星宗去,小宁心里一向便知道的,定是这人一路在刀宗附近打听,打听到了他生病的时候有个星宗的弟子出没,小宁摇了摇头,有些慌乱:“不用……不必你去,我亲自去谢谢他。”

秦非明安静的吃肉,姿势很文雅,小宁捞了一大半的肉,吃下去了许多,隐隐有些作呕,他怀疑自己这些日子吃的太素,大吃大喝之下有些反胃,站起来走了两圈,摸了摸肚子,秦非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小宁还是小宁,好像瘦了些,他们有好几个月不见面,也寻常,从前秦非明在剑宗呆着,心里也知道小宁走得不是他那样的路,将来不在一起的时候要多过凑在一起的时候。一段时间不见面,也没有什么。

哪里不一样了?什么不一样了?

小宁回过头来,就看见秦二沉沉的黑眼珠子,这双眼睛很安静,像小时候一样沉沉的燃烧,黑夜也能烧出灼人疼痛的光,但现在不是那时候,小宁搓了搓脸颊,搓出一个笑来,道:“秦二,你……”

秦非明弯下腰,捡起地上落着的玉牌,若无其事的递给了他。

小宁顿时笑不出来了,脸上白得像雪,他茫然了一会儿,接过了玉牌。

“小宁。”

秦非明深深看着他的眼睛:“你去了星宗?”

“啊……你也知道星宗他们练的武功都邪门吗,有个人非要我去给他的师兄看病什么的,我只好去了,他们给了这个,说什么欠我的人情。”小宁慌不择路,擦了擦玉牌收起来:“你干嘛,表情这么可怕,都过年了,就不能高兴些啊,上次的伤养的怎么样?”

秦非明看他一伸手,顺从的让他把脉,淡淡笑了:“好吧,是我疑心病重。那个师兄你看好了没有?”

小宁正要继续忽悠下去,也不知哪里一个激灵,悻悻道:“没看到那个师兄的人,随便给别人看了看病,还有他们宗主,我都看过了,都是练功练伤了身。”

秦非明不说话了,小宁帮他把脉,把了一会儿脉,不敢相信自己的手指,秦非明抽回了手,笑了,道:“你可知道我今天见到了谁——休琴忘谱逍遥游。”

小宁木着脸,许久不说话,秦非明只得放下打岔的心思,继续哄他:“逍遥游要去中原一趟,临走前,我们不过稍稍动手,旁边还有叱酒当歌,当初你不是很喜欢逍遥游,还特别去学宗就为看一看真人。”

小宁心里苦笑了起来,哪里是为了把逍遥游当偶像,他为了见识见识天元的信香多么可怕,远远站在角落里,还选了下风处。那些话不过是糊弄还没分化的秦二,如今提起来,秦二不想他问下去,问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要和两个天元打一架,弄得血气涌动,经脉肺腑处处不对,眼看着一团糟。

这一团糟里面还有奔走了两天找他的一份,小宁想了半条绞尽脑汁说了句:“那你打赢了吗?”

秦非明得意的笑了,道:“反正我没有输,他也没有动真格的。好了,你也该歇一歇了。”他正要凑过去,终于还是反应过来,神色慢慢变了。

凑得这么近,秦非明反复确认,还是不太敢相信,一旦意识到这一点,轰然间一把火烧了起来,血涌到喉咙,眼看就要吐出来,他急忙捂住了,低低咳嗽两声掩饰过去。

小宁急忙道:“唉,你别乱动,我这就去找药!”起身匆匆去了另一间,秦非明放下手,手心都是暗红黏腻的血,他的得意和骄傲就像这口血一样滴滴答答的从手里流下去,落在地上去了。

他看着那摊血,又重重的、愤怒的咳嗽了一声,这一声仿佛要把肺腑都拉了出来,小宁倒了水过来,赶紧喂他喝下去,秦非明喝了两口,推开杯子,手上袖子上都是血,小宁将杯子放在旁边,低声道:“你闻出来了,是不是?”

秦非明还想掩饰过去,但小宁抓住了他的手,一根一根手指掰开来了,那是一只握剑的手,指节磨出茧子,小宁抓住了他的手指,深深吸了口气,看着秦非明郁怒的眼睛,轻声道:“我没问过你,你也不要问我,成不成?”

秦非明一迟疑,消失了这么久,又被天元染醍,改变了信香,他之所以不直接问,是不想让小宁痛苦——但小宁这么说,也许其中,有他不知道的种种,那些种种,没有那么不堪。

他一时拿捏不定。

小宁放下了他的手,叹了口气:“像我这么大的人,正经点的都成家了。我不想成家,还不能找个人偷偷摸摸来往么?还是你看不起我了,合着觉得我也得正正经经跟谁过日子去了。”

秦非明一时间倒是宽松了,笑了一声:“谁与你过日子,是天元还是和仪?”他想到西江横棹,小宁也想到了,这时候万万不能让秦二看出端倪来,顿时咬了咬舌头,才笑了一笑:“搞不好是地织,看你每次来的架势,这辈子都跑不出我手掌心。”

秦非明微笑道:“真要如此?”

这人一旦正经起来,小宁顿时就怕了,赶忙起来了,找药给他喂下。小宁不像有事的模样,秦非明心里紧绷的弦顿时松懈下来,微微阖目,调养血气,本来遇上了逍遥游,他也没觉得惧怕,打完了那一架就该找个地方调养一番,但他怕调养来调养去真的就拖到了开春,开春之后,他还要去再找江山如画,处理心魔的事。

任何事一旦拖得久了,就很不像话,更容易出了乱子。秦非明照例喝了些药,小宁收拾了一会儿便显出了疲态,这疲惫衬得他越发瘦了下去,秦非明低声道:“小宁,等来年开春,我们换个地方住吧。”

小宁含含糊糊道:“再说吧,再说……”他眼皮子开始打架了。

秦非明左右看看,正打算在外面凑活一夜,小宁忽然惊醒过来,那一瞬间的慌乱让秦非明莫名所以,小宁忽然吸了口气,低声说:“秦二,我肉炖的不行,你帮我再炖一些成不成?”

“明天吧。”秦非明顿了一下,说:“明天我去附近转转,找两斤新鲜的肉回来。”

这句话一下让小宁想起小时候了,他们两个偷偷出去,秦二都说找,去树上摸鸟蛋是找吃的,在秋天的兔子窝里掏兔子也是找吃的,一棍子下去打一只草丛里的青蛙是找吃的,打着一盏风灯照黄鳝和水蛇,这也是找吃的。

他回过神来,嘴角已经抿了快乐的弧度:“别,我现在就馋,帮我炖——”

秦非明不疑有他,出去炖肉时,小宁小心翼翼,被褥偷偷摸摸换了,闻了又闻,确定一点天元的味道也没有了。然而他一想起此事,又很不确定——时间久了,他对不发火的时候的丹阳侯的信香没那么敏感了。

肉炖好了,小宁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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