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8 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下意识,秦非明便知道手腕要如何动,真气只可稍引,他被熟悉的快意俘虏,仿佛一切都变了另一番颜色,天地、风云、花如何开,雨水如何滋润,地上寸裂的寒冰和霜雪,他甚至捕捉到若有似无的契机流动,仿佛那一丝感觉便能让招式化入天地,如神如鬼,脱胎人迹,震荡风云。

无剑也无需剑,剑意一起,凝于一点,秦非明识海打开,宛如空置的万里山河迎来主人,风云激荡的万千剑刃霜雪呼啸,在这连绵起伏的剑意之中,身体万般感觉被他压制到最低最浅之处,唯有久经磨砺的灵魂发出负痛快意的啸声。

心有剑意,岂会拘束一物,摘叶飞花,踏雪浮冰,万物皆可一借,而这一念,就在此刻。

“秦二!”

秦非明回过头去,招手的小宁甚至跳起来,好让他看见。小宁带了两个油纸包,提的高高的,秦非明莫名失望,下一刻,他又低下头去,腹中一阵激痛,他走了两步,顾不得风姿仪态,颤声道:“小宁!”

宁无忧扎完了针,恨铁不成钢的去煎药,秦非明闭目养神,脸上一丝血色也无,过了一阵,药端过来了,宁无忧一边吹了一会儿,还试图一勺一勺喂他,秦非明夺了过来,喝了口试试温,皱眉饮尽了药。

“你看看你,有这喝药的勇气,就不能好好养着,别乱动真气。”宁无忧忍了很久了,今日发作出来:“宋大夫是不是说过,你现在就是个花架子,要养个十几二十年,更别说你还有药性没解开……”

秦非明一闭眼睛,又睁开来,碎碎念的小宁不知道,每当这时,他便知道没什么大事。真要有大事,小宁就不会这么念他了,只会急着扎针,憋着不说话。

他心里一动,道:“你带了什么来?”

“烧鸡,还有大师兄烧得酥烂的蹄子。烧鸡是上山路口买的,瘦了点,冻了一冬天,活过了年夜饭,便宜了我们。”宁无忧停了停,缓了口气:“不是我骗你,再不能随便动真气,你真的没那么结实。”

秦非明淡淡道:“知道了,我会小心。”他的语气只会让人更生气,宁无忧一点也听不出诚意来,气得回身拆了油纸包,撕了鸡腿下来,此时半温半冷,比不上刚刚出炉,他塞了鸡腿给秦非明,又送上一个没好气的哼声,秦非明笑了一笑,一点一点吃了。

宁无忧看着他:“你今天叫我什么?”

“什么?”秦非明挑了挑眉:“你怎么这时候上山来?”

宁无忧一下子被他转移了注意力,道:“我听说星宗宗主这样那样,小雨又去啸刃峰了,就来找你看看。你说是不是巧,我要是没来这里,你又该折腾出什么了。”他目光看向秦非明宽大的外衫也遮不住的弧度,忍了忍,没有继续说下去。

宁无忧留在万渡山庄,不是瞎逛看一看山庄上次修缮之后的痕迹,就是和秦非明坐着吃东西聊天。他是个大夫,是个热心的大夫,没过几天,山庄里的人都找

他诊过脉,开过方子,他一下子就变成了万渡山庄最受欢迎的客人。

这里虽然没几个客人,但若是放开迎客,宁无忧也会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他如今不算是正经大夫,平时只给人卖药材,都是山上采的、同行手里买的,卖给药铺的或是大户人家养身,卖的最好的是壮阳的。万渡山庄后面的山林,过了夏天就万物逢生,山庄里的人都热情的让他到时候来,各个都能陪他去山上,护卫柔弱的宁大夫安全。

好不容易宁无忧不得不回去了,不然大师兄约定的日期就该过了,秦非明八风不动,老僧坐定一般说:“是是是,好好好,下山去吧。”

宁无忧不肯死心:“不动真气,不喝酒,过二十天我还来。”

秦非明闭上眼睛,觉得他真够烦,举起一本书遮住自己。宁无忧叹了口气,道:“多好啊,等夏天了,咱们去捡菌子吃,抓一只兔子,树叶裹一裹一起烤着吃。”

这吃法很合心意,秦非明眼睛照样闭着,嘴角动了动。

雨后的竹林里,秦非明提刀往笋下挖,挖了一会儿,提刀砍了嫩笋扔进后背筐里。回头望了一眼弟弟妹妹,零零散散都在后面,听话的没有乱走。

他背得最多,再往下面看,小宁嚼着什么叶子,脸颊一鼓一鼓,蹲在角落里,不知挖了什么东西出来,扔进筐里。

“小宁,差不多了。”他朝下面喊:“再不走,该有人来了。”小宁吹了个呼哨,几个弟弟妹妹都跑过来,秦非明让他们把东西都扔进去,小宁也往上爬,他拉住一根竹子,伸手递过去。

小宁笑了,拉住他登上来。他们从另一边不太多人走的路下去,天还没有亮,两个弟弟饿了,秦非明烧开了水撒了薄薄粗盐,竹笋剥壳扔进去煮,小宁从筐里翻了两个地瓜,拍拍弟弟的肩膀,挥挥手走了。

他很饿,弟弟把地瓜捧过来,他揉揉弟弟的头发:“去拿碗吧。小娥,你去看看娘亲醒了没,端一碗给娘亲。”

转眼间,草席蒙住了尸体,爹亲和大哥都只是沉默,弟弟妹妹小声的哭着,哭声越来越刺耳,他站在后面,土堆耸立,弟弟妹妹脏兮兮的手背擦了脸,脸也是污痕。

这样的日子要如何过下去,他要去挣个出头——不管用什么手段,不管要多辛苦,也好过周而复始,地里刨食,一日一日看天过活。

剑宗,老者不耐烦的扔下一句:“何来这么多的要求,小子太不识趣!”

他看着老者离去,从者讥笑轻蔑的眼神掠过身上的破衣,那天夜里,他蹲在剑宗的院子里,因多吃了一个白面馒头。吃下去之后,他的胃填的太满而难受,牙齿舌头却因为渴望泌出口水。

刻薄寡恩,不择手段——这就是他把妹妹弄进剑宗的代价。

这条路,没有回头。有一天他会出人头地,剑术无双,地位尊崇,不必费力就能俯视过去看不起他的那些人。那一天,他的弟弟妹妹不必担忧温饱,他的家人有安稳

,而他,只求不必看谁在他身边咽下一口气,再不睁眼说话。

练剑,看书,早起,日复一日,不需烦恼。当他比任何人都能发愤,必然更接近天元抡魁的位置,他揣摩更多,心机更深,忍耐更坚,想要更多,走得更急切,突然间,一只手拽住他的脚往下,落入无边无际的虚空。

人之将死,他绝望地想,至少敖鹰会照顾小娥。至少家里没有人在意他了。他伏在手臂间颤抖,人之将死,谁会来救他,谁能来救他,谁也不会来了。

两世为人,他比谁都用功,比谁都想要踏上世人看到的出头的路,那条路不需再浮沉挣扎,哪里错了?他哪里错了?谁来决定他错了,为何仰头时,一丝希望也看不见——

原来如此。天地无常,诸般都是幻灭。他不过是蝼蚁,和他看不起的那些人一样,天地嘲笑的刍狗,俯视的众生之一。

躺在板车上,山林里枭鸣和小宁一路咒骂一样刺耳,小宁一边骂剑宗一边骂他,骂他非要去剑宗,为何不去刀宗。为何不去学宗,为何不去别的什么地方,为何要走,骂天地生人何其无眼,为何把这么个满肚子野心的混蛋,生成和自己一样的地织。

算了,秦二,小宁在搭出来的遮风避雨的草屋里,和木床上上活死人一样的他说话,你就跟我一起过吧。

草屋熊熊火光,烧红半边夜空。他知道,一直都知道。不可回头,不要以为还有路让他回头。

万渡山庄,光影缓缓移动,从夜到天明。棋子纷纷落地。天元苍白的脸,那幽深的瞳光,冷淡的神色,秦非明望着他,万千感慨,浮起痛楚和快意。

快意来于恨,痛楚却更绵长,他知道,正因为知道,才不能冷静理智的原谅。

在离开房间后,他在后山的梅花林间神魂失所,度过浑浑噩噩的日夜。女儿埋在树下,这样将来他也能合葬,若是颢天玄宿知道,只怕不会输于之前的种种痛苦,但他不会用这件事折磨颢天玄宿,为何要知道,知道也不能挽回了,两个人痛苦,不如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他们都挽回不了,所以他不打算回头,他只想要在最后,给自己一个交代。

正如他忘不了,所以颢天玄宿也别想,从这段惨烈的覆灭里脱身。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他们会在相遇的一切光阴里纠缠不绝,无论生死。

“夏天的菌子啊,你怎么知道哪个有没有毒,还得我帮忙……抓只兔子,扒了皮烤的滋滋流油……”

书从秦非明脸上往下滑,啪一声掉在地上,他慢慢扶着扶手坐起来,腹内未出生的小子怕他不够警醒,又踢了一脚,看得清清楚楚,竟是凸出来痕迹。

秦非明半天没说话,伸手端旁边的茶杯,手止不住抖,茶杯晃了几下落地碎了,侍女匆匆进来,收拾了茶杯,抬头看他,吓了一跳:“公子,你出了好多汗,要不要叫大夫来?”

“没事,”秦非明疲倦至极,喑哑道:“不过是做了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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