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逍遥游重提旧事,道明他们不久前江心之中一次交锋,啸声入魔,琴声清心,琴声最后压制住了魔气,便是那一次的落幕。

其实更久之前,秦非明就知道霁寒宵受逍遥游所惑,加入了无常元帅之中。逍遥游,实在是个危险的男人,秦非明自问没有那种本事能让霁师兄言听计从,但逍遥游做到了。

一念及此,秦非明端起酒杯,又觑了一眼。

白衣洒然客,抚琴入红尘。

他含住酒水,没有急于喝下去,却又想起了琅函天在船上设计他的一断。所谓的比干剜心,尚能奔走很久,偏偏有人说破没了心,比干倒地即死。

说破了就是死。于他,这一处是愧疚,于逍遥游……是不甘。

他的不甘多为了自己,逍遥游,是为了旁人。

琴声渐渐隐去,秦非明也咽下了那口酒,温热甘醇的酒一入喉咙,涌起轻微的刺痛。他咳嗽了两声,淡淡笑道:“能听休琴忘谱一曲,此处增色不少,不过,特意在这里等我,阁下总不会只谈音律?”

“自然是有事相询。”逍遥游道:“不知在下若改投剑宗,从白衣弟子之身到剑宗宗主之位,需费多少心思,耗几回春秋?”

秦非明微微一怔,想了想道:“少则三年,多则五载。”

“宗主当真?”

“自然是真的,”秦非明随意的倒了杯酒:“你有深厚内力,九谱一琴适合你,剑宗的剑未必不适合你,智计心算,黓龙君只推许两人,一个就是你,至于格局开阔,胸怀宽广,只需我这个宗主站在旁边衬托,便有十成十了。”

“宗主自谦了,”逍遥游道;“若是宗主,又该几年?”

秦非明闻言,转了转酒杯,笑了:“不愧是道域的智者,若是我,从头来过,无人阻挠,也需二十多年。偏偏得到手的东西,看来总有几分不如意的。”

他说的很感慨,逍遥游哈的笑了一声。

一阵沉默之中,逍遥游又道:“既然宗主时间宝贵,为何不答应学宗的请求?”

“我答应了,千金少不答应,又有何用?学宗、剑宗、星宗形成一体,施压刀宗,得来的和平又有何意义?”秦非明微微扬眉:“逍遥游,你自有本事说服其他人,千金少,只怕没那么简单听话。”

逍遥游确实有此打算,只要剑宗先点头,慢慢周旋之下,自然刀宗会感受到压力。

利益计算虽然阴险,但严格来说,他对刀宗并无恶意,秦非明所说的种种,他也并非不知,只是取舍向来如此。

“宗主又是如何打算?”

秦非明缓缓道道:“我与星宗有怨。只要怨不得解,剑宗就不会和星宗结盟,如此一来,刀宗剑宗各自有顾忌,千金少也会相信剑宗有意停战,无意归于神君之统,只有他没了顾忌,才会相信停战对刀宗更为有利。”

逍遥游明白了,他看向秦非明,秦非明又端起酒杯,遥遥一敬:“刀宗凋零,剑宗失主,学宗蒙难……你不觉得星宗双擎,太过刺眼么?”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逍遥游一叹:“只怕一人凋零,另一位不会轻易释然。”

“为了道域长久安宁,他会的,”秦非明带了几分醉意开口,余光往旁边一瞥,隐约有个影子淡去了:“若他不甘心,来找的也只是我,学宗大可隔岸观火。说起来,若当初送来那一封信是你逍遥游,也许我就允了。”

逍遥游闭上双目,气血微微浮动,他比秦非明更显察觉到有人在此窥伺。

这一句话,也会传到派人窥伺的那个人耳中,至于是谁,他已有七八分把握,还有一两分,就是无奈和默然了。

“不去追么,”秦非明还在促狭:“还是你去追,那一位只会更担忧顾忌几分?”他站起身来,身上沾了不少酒渍,风一吹方觉得天寒地冻喝酒,是自找的,但那一句话,他说的更无顾忌:“逍遥游,其实你比谁都更需要权力。”

“为何?”

“因为你在乎学宗,”秦非明微微一嗤,道:“而且,你会比泰玥瑝锦做得更好。”

一切正如所料,无论逍遥游愿不愿意,泰玥瑝锦很快来访,希望他能出面让剑宗和星宗发生冲突,让逍遥游来做此事,泰玥瑝锦就能捏住他的把柄,但逍遥游毫不客气的把她赶出了明昭晞。

就在几日之后,逍遥游接到了传信——接到了消息的浪飘萍赶回道域,如今正受人伏击,在一个必杀之局中。

这一日,千金少难得歇下来,有了时间,兴致勃勃找大师兄和小宁喝酒。西江横棹出去了,并不在屋子里,他看门虚掩着,一推门就往里走,话才说了一半,惊呆了。

宁无忧也惊呆了,一手捏着一把小银刀,割腕取血,暗红浓稠的血滴了喝酒的碗里大半碗,脸色苍白极了。

“宁大夫……”

“千金少!”宁无忧一个不留神,待要伸手拦住千金少,碗就滚在地上,连血也撒了一地:“你听我说,哎,别走啊!”

横拉竖拽,宁无忧拉住了就要去告状的千金少,这下他恼羞成怒了:“怎么回事,我们两个不够好么?你不来关心我,先找大师兄告状?”

“那是我大师兄,唉,你……你怎么想不开,是我……呸,我大师兄周正得很,哪可能欺负你!”千金少看了看地上,宁无忧讪讪道:“其实我得了热症,放血是为了治病,救人的事,我能瞎糊弄么?”

“那我大师兄知不知道?”

宁无忧道:“他知道了,还能帮我生病不成?对了,你今天来做什么?”

他试图转移话题,避免千金少又惦记去告状,偏偏千金少被他一提醒,讪讪道:“那什么,还能有什么事,还不是找大师兄喝酒。”

宁无忧道:“那跟我喝还不是一样,你等着,我去热几个菜。大师兄晚上才回来呢。”

千金少心想宁大夫也是个傻的,道:“你还喝酒,大师兄回来会发现不了么?你不跟他说,说不准他早看出来了。”

这话一说,宁无忧僵了一下。他收拾了一下桌子,凶巴巴的说:“不喝算了,快走快走,不许跟他告状。”

宁无忧研究以前的资料很久,从中找出一个方法,这方法说来也不复杂,只要他足够虚弱,身体的潮期也会消隐。靠着药效,他压住了前面几个潮期,这一次不行了,放血是无奈之举,但他要是太健康,潮期就会更折磨人。

今天放了血,一下子被千金少撞见了。不撞见他也知道蒙混不了多久,一次潮期不得纾解,以后会更厉害,而他被人标记过,唯一的纾解就是天元的染醍。

大师兄知道吗?一定是知道的。毕竟那些夜里辗转反侧,枕边人如何藏得住秘密,睡不着的时候自然知道了。他和哪个天元好过,被染醍过,他跟着千金少叫大师兄,只为了舒服,并不真的是刀宗的人。

宁无忧收拾了屋子里的碎片,身上黏黏糊糊的,手腕上的伤口慌忙包起来,屋子里门窗都开着散气,等他收拾完了,专心看着炉子里翻滚的鱼汤,想起西江横棹说得煮鱼大火好吃,炖肉小火酥烂,一下子又忍不住笑了。

春雨绵绵,宁无忧夜里悄悄起来了,他在外面打了个转,找了杯冷茶喝了下去。等他回到内室,轻手轻脚爬上去,西江横棹一下子醒了。

四目相对,宁无忧脸上发红,他还在潮期,很容易浮想联翩,有不健康的欲望,西江横棹每天出去打鱼,风雨无阻,肌肉真的很漂亮。

“你小时候……真的很漂亮。”西江横棹沙哑的说。

宁无忧无言的爬了进去,在他身边,抱住了他一条手臂。西江横棹又说:“我一直没忘了……可你不记得了。”

宁无忧含含糊糊道:“不记得也好,咱们还不是要在一起的。”

西江横棹沉默了一会儿,想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说出来的那些过去里,宁无忧并不属于他,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什么地方也找不到人。宁无忧手臂一撑,支起身子奋力咬了他一口,咬在肩膀上,留下红通通、湿漉漉的牙印。

摸着牙印,宁无忧说得很认真:“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这一辈子,我只喜欢过你一个人。也只喜欢你一个。”他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越发相信,黏糊糊道:“一辈子喜欢一个还不够么,你够了,我也够了啊。我不会走的,你赶我也不走。”

“谁会赶你走,”西江横棹沙哑着嗓子:“谁也不能让你走。”

雨声盖住了树叶萧索的声音,夏天之前,剑宗又接到了学宗的信,这一次秦非明答应去听一听泰玥瑝锦如何辩解。

蝉鸣还没有铺天盖地,花园里开得很漂亮,到处都是莺红,秦非明站在窗边,天师云杖为他调理内息,这些天下来,他已经有了七八分的把握,他的剑术和内力都比从前更为精湛。

花园里的小姑娘不再偷偷摸摸左右张望,握着一把木剑在舞花。秦非明收回了视线,外面有人敲了敲门,道:“宗主,执剑师派人送回消息。学宗休琴忘谱与叱酒当歌退出江湖,归隐不出,从此不问四宗之事。”

秦非明神色微微一暗:“进来。”

归海寂涯在信中写明两件事,逍遥游散功是真,叱酒当歌重伤也是真,如今学宗很暴动,不过逍遥游对泰悦瑝锦说一切都是墨家之错,没有把帐算在别人头上。另一件事,剑宗的门人弟子和下属门派如何已经一一确认清楚,该调查的情况,近日就会回来道明。

秦非明收起天师云杖,又看向旁边,不知何时,那个弟子已经站在一旁太久了。

他微微一怔:“绿莺?”

绿莺一笑,反手将面具撕下:“公子这几日越发清瘦了,显得好看。”秦非明微微一笑,道:“你去逍遥游身边,还舍得来剑宗?”

绿莺道:“公子会同意和谈么?”

秦非明不置可否,避开这个话题,道:“刀宗的态度还不分明。”何况他一定要在四宗达成一致之前解决丹阳侯,之所以一拖再拖,也是为了让学宗出手,如此四宗各自猜疑,各有暗隐,就算日后停战,一时半刻也不会搁置纷争,大抵会有几年各守门户,不分上下的情形。

他打算在道域停战之后就离开。但逼迫刀宗俯首没有意义。他不会用那种方法得来危机四伏的结果,只得耐心等到一个各宗都能满意的结局。

“刀宗也回信了。”绿莺道:“泰玥瑝锦来问策了。”

秦非明微微一笑,如今绿莺不再是她的婢女,更偏向于逍遥游,一句话就漏了底,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些,易骨宝典也到手了,何妨大方点。

“那逍遥游怎么回答?”

绿莺道:“逍遥游说,泰玥瑝锦为公子算计,走了一步臭棋。但这一步臭棋歪打误着,倒是落在了颢天玄宿的手中。”

秦非明闻言微微一怔,又是颢天玄宿,颢天玄宿意识到他在做什么,还是泰玥瑝锦透漏了什么?颢天玄宿一定很清楚,那一夜他说的话,句句是实,没有半个字虚妄。

他说要杀丹阳侯,就一定会动手。

在将近两年的混乱之后,四宗宗主于飘萍坡聚首,泰玥瑝锦出示了种种证据。

千金少来得最晚,到底也走了个过场,看了证据之后,冷笑了一声。他原本打算同意各守门户休战,然而秦非明一直看着他,过了很久,还在看他。

“刀宗宗主,四宗各守门户,互不攻袭,你意下如何?”

颢天玄宿出声,勉强拉回了千金少的注意力,他冷淡的道:“刀宗从未先出手。”

泰玥瑝锦面色闪过一阵阴沉,秦非明视线好不容易从千金少身上移开,又道:“既然如此,四宗弟子不可轻易前往他宗区域,有违之人,他宗可自行处置。”

“这……”

“我同意。”千金少抢先道:“处置之后,另有异议又如何?”

颢天玄宿叹了口气:“吾星宗愿查探情形,若真的有不正之事,当由四宗一同决意,以四宗共念为准。”

泰玥瑝锦心中一时间也说不出如何,点了点头,道:“还有一事,等天师云杖现世之后……”

“再说吧。”千金少转身离去:“别的,我刀宗不认。望各位好自为之,不要随意上门作客。”

秦非明看着他的背影,千金少走得很快。喝酒,和谁喝酒,他想到的只有西江横棹。那么千金少身上,属于小宁的信香从何而来?

他不敢相信小宁还活着,证据却这样突兀往他脸上招呼。小宁的信香一向很浓,哪怕只沾上了一点,也够了。千金少会瞒着这件事……一点也不意外,但小宁怎么会活着,他亲自埋了小宁,就在长孤溪,就在小宁住的地方不远处。

秦非明转身走了,泰玥瑝锦好似出声想说什么,他耳中只有一阵嗡鸣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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