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第一百零五章

春雨绵绵。

上午还是淡云轻风,下午拢上了潮云,到了晚上,西江横棹回到了家,一推门,桌上的菜和酒都准备好了。

宁无忧穿了一件厚厚的衣服哆嗦,坐在炉子边烧水,看见他回来,扭头送上个笑:“大师兄!你回来了啊,买了什么?”

“麦芽糖。”

宁无忧喜滋滋的说:“晚饭就那几个菜,要不要烧个鱼汤?”西江横棹拎了一大包麦芽糖回来,哄他多吃些东西,毕竟这几天宁无忧喝了药就睡,眼看就瘦下去了,他含糊答应了一声,又道:“我去煮鱼汤。”

外面稀稀疏疏下了几滴雨,渐渐就大了起来。宁无忧吃了两块糖,推开了门,雨水卷着风吹进来,今天他一整天都窝在家里,直到晚上才好过了点。要是再怎么下去,晚上又要睡着睡着就醒过来了。

昏黄的光,烛火摇曳在雨夜里,那样微茫又脆弱。

秦非明站在树林边,他看着西江横棹走进去了很久,到了夜里,门开了一下。小宁吹了一会儿风又关上了门,他遥遥看着门关上,过了一会儿,烛火也熄灭了。

树叶尖尖垂下来,水珠滴下来,打湿了脸,顺着昏暗的夜色,秦非明望着遥不可及、昏沉沉一片的天空。

小宁还活着,好好的活着。

秦非明镇定的回到了剑宗,归海寂涯回来了,正在等他。这一次摸清剑宗现状的任务琐碎又漫长,这一走,归海寂涯就去了两个多月。

一回来,就听说四宗如今达成一致,彼此停战。秦非明非常镇定的公布了这一消息,又轻飘飘说了几句话,回去内室练功了。

归海寂涯跟了进去,把情况一一道明之后,没有急着走,而是说:“小娥又怀孕了。”

秦非明微微颔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随后放在旁边:“她还好么?”

“不算很好,”归海寂涯道:“我正打算去看她。”

秦非明心不在焉,只是表面不肯显露,听了这句话,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过两日我再去探望她。”他想这就是归海寂涯的意思,归海寂涯点了点头,道:“那我先回去了。”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秦非明走到架子旁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书封面华美,以锦缎包裹一番,打开来,中间早就挖空了。

药瓶很小,是玉千城当初给他——让他和颢天玄宿缘绝的。

他捏住瓶塞一扯,倒在掌心,黑漆漆的药丸——看也没有用,他不通医术,只记得玉千城说过,这颗药只能让另一个和仪服下,再行染醍的那一套,然后地织就能被安抚,至少表面如同常人。

真是太好了,他想,简直为了小宁量身定制,恰好西江横棹又是一个和仪。

让一个地织没有潮期,让一个地织可以被和仪标记,但到了那一步,还是要伴随种种隐忧和说不出的苦楚。秦非明握紧了药丸,又松开来,有什么东西让他气血浮动,恨怒横生,他把药丸倒入瓶中,转身走了出去。

宁无忧,小宁。你不想见我,你到底……也恨了我。

世人都能恨我,唯独你,唯独你怎可以恨我!

下了半夜的雨,大早上青翠欲滴的叶子沉沉垂枝,宁无忧趁着天好搬了个凳子在旁边捕鱼网,渔网其实没几个地方可补,这会儿他想起来之前没衣服可以补,剪子剪了个口子也要补,顿时被自己弄得笑起来。

鱼篓里有前几天打得鱼,啪嗒一声甩尾巴,差点跳出了,宁无忧补着渔网头也不回的说:“急什么,晚上就炖了你。”

“炖什么?”

沉沉的声音,随风飘过来的淡淡信香,宁无忧一下子僵住了,还没有回头就轻轻发抖。丹阳侯扬了扬眉,宁无忧还是没有回头。

他一下子回到了过去:那个小屋子里,地织害怕的缩起来,不敢看他。宁无忧还是那个宁无忧,躲在这里,藏在一处,以为不出来事情就会自然而然解决。

“宁无忧,你回过头来,”丹阳侯低声说:“我们好好说说话。”

“我不知道你是谁,”宁无忧颤抖的说:“我成亲了,我有人了。你不要来了。”

这话把他的底一次性泄了个精光,他不仅知道丹阳侯是谁,还知道丹阳侯为何而来。丹阳侯本来一肚子的忐忑,此刻突然觉得话很好说下去:“我是天元,是星宗的弟子,你是我的道侣,我们早就结醍,还有一个孩子……你真的不回头来?”

宁无忧一听他说的,登时脑子里一炸。孩子,什么孩子?他拼命想了一会儿,呼吸顿时变得急促,丹阳侯又道:“我听师兄说,昨天在千金少身上闻到了你的信香,还以为师兄弄错了什么。他不曾见过你几次,但是来一趟也不费事,来看看也好,说不定……”

他说的很平淡,宁无忧站起来,想去屋子里。走了几步,宁无忧逼迫自己抬起头,转过去,丹阳侯一步不动的站在那里。

“孩子……”宁无忧涩声说:“孩子……在哪里?”

丹阳侯看着他,许久,看向远处的江面:“随我走,你就能知道了。”

宁无忧深深吸了口气,道:“我不能去太久,你能不能带那个孩子来?”他警惕极了,丹阳侯摇了摇头,锐利的注视他:“你在潮期,是不是?你很痛苦,天元地织才是至理,阴晴圆缺,天地阴阳,非人力所能改变。难道你要靠一个忍,一直忍过几十年?”

宁无忧一下子就明白了了,道:“值得。再怎么忍,也值得。你走吧,孩子我不看了,你不要再来这里。刀宗很近,你再来,我不一定能拦得住别人做什么。”

来的时候,丹阳侯很不相信,站在远处遥望之时,也曾不敢走近,唯独此刻,他相信了。一个暗自恋慕了旁人的宁无忧,对他冷言冷语,宁愿放弃孩子也不想走的宁无忧,为什么他永远觉得不安,因为他看到的那个人,只是刻意维持在他面前久留的假象。

丹阳侯不自觉说出了口:“你本来就是这样的。”说出这句话,他心里就是一阵痛楚。

宁无忧不明白,眨了眨眼睛,过了很久,丹阳侯还是没有走,只有渐渐浓烈的信香,起初只是冷郁,如今近乎刺骨。宁无忧站在原地,凝视了他一会儿,却没有逃走尖叫,没有求救,他逃不了这一关。

只要丹阳侯不走过来,不动武力,他是不会逃的。不管过去的他是如何选择,不管从前的他有过什么样的人生,许许多多的夜里,在他猜测自己与旁人结醍的空白之时,心里想的只有睡在身边的西江横棹。

压制的无形之力越来越强烈,宁无忧站不住了,他抬手咬住放过血的伤处,恶狠狠的瞪过去。血顺着嘴唇流下来,丹阳侯停了下来,忽然道:“住在这里的人,就是你当初喜欢的人?”

宁无忧一下慌了,眼神一瞥,船还没有回来。

“和他无关,”宁无忧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他涌起一股说不清的羞惭还是慌乱,有过从前这样一段感情,让西江横棹知道什么,他一想就受不了。

“是又怎么样?”一个声音慢慢从树林里回荡,那人虽然很远,声音清晰地就在面前一般:“不是又怎么样?你倒是说出来,让我也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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