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 第一百一十六

秦非明一出现,剑宗刹那间安静下来,仿佛只消这一人在,人心安定,无需更多担忧,人人望向宗主,见他一路而来,潇然闲雅。

白衣佩剑,掠风踏云,等他过问八爻山之事,宁无忧如梦初醒,周围气氛为之一变,他回过头去要看那执事如何,皓苍剑霨站在他身后,而那个执事已然被拉到人群之后,垂头丧气,被两个弟子带走了。

不过片刻之间,宁无忧随皓苍剑霨到了宗主居住的别院,他上次来也不过几日之前,如今再看这里,心情尤为不同。

“宁大夫。”

秦非明姗姗来迟,头发湿漉漉落在肩上。此时换了一身普通的细纹灰衣,衣衫穿的略久了,妥帖柔软,不似方才风华绝尘,也不那般高冷萧索,噙笑一抹,眉眼间皆是倦色:“才送你回去几日,你又回来了。”

宁无忧隐约闻到一丝古怪:“来是来了,秦宗主不欢迎我?”

“剑宗门庭,你见了也该退避一二,”秦非明走到廊下:“一再与四宗有涉,以后太平日子就到头了。西江横棹不够好么,你儿子也不过五岁……自找麻烦,后果只怕你承担不起”

说着,他推开了门。

宁无忧口干舌燥,跟了进去:“你和我大师兄……”他回过神来,恼道:“又想转移话题。为何在剑宗之内,还有人想害你?那人不是剑宗弟子么?”

秦非明转移话题失败,也不生气,走到了桌边,将蜡烛点燃了。

屋子里陈设简单,蜡烛晃了晃豆大的光,越发昏暗了。秦非明擎了蜡烛插在黄铜烛台上,没有转过身去,自失一笑。

“宁大夫好管闲事,你来之前但凡多打听一番,就会知道剑宗属地之下,有一味小吃名秦三刀便是因我而生,恨食其肉……我这个宗主,可不是叫人立了石像祭拜的善人。”

宁无忧惊了:“那是什么?好吃吗……不对,你……你又要转移话题!”

“……好吧”秦非明拉开了椅子,微微一笑:“是非都在多开口,那人试探你,只为知道我的伤情如何。宁大夫不是常人,如今怕是招了耳目。早些回去,这里没有招待你的一席。”

“招也招了,别的先不说,”宁无忧望着他:“你再让我把一把脉。”

秦非明无言看向他伸出来的手,心下隐隐有了某种哭笑不得的自嘲,却抵不过从前一向而来的习惯,仍是将右手送过去。

宁无忧按住脉搏,又过了片刻,锁眉发愁:“第一次我为你诊脉之时,内力醇厚,真气充盈,甚至溢出不少。现在不过当时七八分,柔宁滋益,怎么会如此?你的脉相不对——你的几处大穴,是否夜里刺痛,真气难聚,这是……是……”

“散功之兆。”秦非明目光渐渐深暗:“烦恼皆因出头,是非都在多开口,小宁,你又知道的太多了。”

宁无忧一震。

他弄错了。一开始他所见的潮漫之相,内力精纯,积攒太甚,那不过是涨潮一般的表象。因为内力充盈,他忘了地织

生来的种种桎梏,潮水漫溢之时,谁会看见深处的裂缝已经渐渐扩大。如今他见的风平浪静,暗处也在不断流逝。

但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空回响。”秦非明低声道:“服下两颗……三年前就有了散功之兆。不过,我领悟阴阳相生的内功心诀,使身体中内息与天地之气调和,阴阳化生,每逢月满之时溢满,月缺之时衰竭,可以延缓许多,纵然有什么敌手……”

“别说了!”

“你看,知道了太多,并没什么好处。”秦非明早料到他难以接受,轻飘飘的一笑:“我早就知道此事了。”

烛火嗤的一声,宁无忧忽然醒了过来。

暗暗的烛火把剑宗宗主照得有些阴沉暗淡,甚至有几分迷离,但这个阴沉的人,却比从前更让宁无忧觉得熟悉亲切。

他甚至觉得,秦二本来就是这样的。

在从前苍白的空缺里,这个略显阴沉狠毒的人本就是这样坐在他面前,时不时提起他从来不知道的剑宗里面的种种。宁无忧心里一痛,松开了他的脉搏:“什么叫对我没有好处,你活着就是我的好处。”

“小宁……”秦非明笑不出来了。

“我是大夫,才把了两次脉,你就要赶我走。”宁无忧真心委屈起来:“我也没说什么,待你还不够客气啊?何况你的病,我不能治,道域谁也治不好,你信不信?”

秦非明自然是信的,这世上所有人里,顶一个相信宁无忧千里迢迢的也要来救他,伸一把手,如今可不又是这样?

他端视了片刻,宁无忧挺了挺胸,又看他:“那你和星宗宗主还要打一场吗?”当一个大夫,自然不赞同这种时候,还要大动干戈。

秦非明原以为他想起了什么,这一句话又漏了馅,他和颢天玄宿之间自然是要打的。无论剑宗星宗如何,这一战必不可免,就算要南渡中原,先去报仇,报仇回来他还是要赴五年之约。

“打完之后,你就保不住内力了。”宁无忧急切的凝视他:“真的要打么?”

秦非明道:“要。”

宁无忧忍不住问了:“为何?哪怕这一战之后……”

“他值得。”秦非明低低笑了一声:“他欠打。”

归海寂涯从八爻山回来,心事重重,问过了弟子,宗主在院子里摆宴招待客人。

皓苍剑霨刚刚问了过执事,回来禀报此事。说来叫人哭笑不得,风来坊开了大赌注赌这一战的胜负,如今剑宗宗主略胜几分,执事嗜赌成性,想悄悄打听宗主情形如何,王大夫那里人多,水泼不进,就像从宁大夫身上动脑筋。

“你亲去看过?”

“我去看过。”

归海寂涯点了点头:“先关着此人,待……”他神色略略一动,方到小院外,一只酒杯落地,宁大夫醉醺醺道:“你喝醉了,酒品真坏,说到你的妹妹不听你管,后来呢……”

“后来她就嫁了人,过得也不差……”秦非明的声音飘飘忽忽:“也不坏……可惜还是要生,我岂能拦着她不生……”

“傻子!你就该来找我!”

“哈,说出这话来,你才是喝过头了。”秦非明又倒了一碗酒:“她有了自己的主意,就不归我管了……人要是自己管自己,苦乐自知也不坏!”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宁无忧站起来,很是愤慨:“自己管自己那就是我那样了!好不好你知道个屁,没人理我,我都苦死了……秦二,你就是怕!怕多问她几句,又忍不住要管过头,你啊,就是……就是老母鸡!”

秦非明顿时一怔,哈哈大笑。

宁无忧原本还在愤慨不已,深深觉得自己管自己这种日子,谁说好过都该被他怒骂一通。但秦非明笑了,他傻乎乎的呆了一会儿,也笑起来。

“喝酒,喝酒,”秦非明拎起酒坛,灌满了碗:“千秋雪太贵,解金貂也不够喝,还是这个米酒最好。喝过了这一碗,我带你出去玩。”

宁无忧醉醺醺的大声说:“好!秦二,难得你还想着带我一起玩去!”

两个人你一碗我一碗,竟然把酒喝得空了。秦非明从屋子里摸了张□□,悄悄带宁无忧翻墙头过去,宁无忧站在下面,又搬了凳子来,踩在凳子上拉着他的手翻了墙,落地还唉哟一声。归海寂涯跟在后面,秦非明竟然真的找了一个剑阵的空门,一路下山去了。

路上酒稍稍醒了些,秦非明摇摇晃晃,晃到了八爻山脚下的山庄。宁无忧不知就里,只以为喝得太多了,但归海寂涯知道此处是当年梦琼楼落脚之处,他们在这里遇见了重返道域的梦琼楼,那时候秦非明还是十分虚弱的模样。

如今山庄之中打扫的十分干净,后面屋子里竟有一处琉璃屋舍,宁无忧大吃一惊,屋舍不像屋舍,里面青色绿苗两排,看守之人头发花白,慢吞吞行了个礼:“东家来了。”

秦非明还有几分酒意,道:“这里面都是种苗,是我让人从中原和苗疆寻来的果种和苗种,过了一个冬天,死了一些,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宁无忧越发不解:“你弄这些做什么?种苗……”

秦非明笑了一声,道:“小宁,将来我能不能翻身,千秋万代,吃人香火,受人祭拜,就看这些东西争不争气了。”但他说到这里,又不愿多说,只往前面去:“只是八爻山异象,我总觉得是地气之故。如果地气流动异于常理,也许这里也该早做打算……”

一路而去,归海寂涯没再跟上去,他退出此处,不一会儿,又见两人离开了这个庄园。

八爻山之下本有矿洞,暗藏许多黑丸,那是秦非明当年私底下所制作。当时仍在内战,有此一手,乃是剑宗底牌。

后来内战终于平息,为剑宗考虑,矿脉不再开采,黑丸也尽数销毁。然而不久之前他去查看塌陷之事,发现挖掘之处比从前更深了几分,且痕迹隐秘,若非这一次的塌陷,只怕无人能发现。

黑丸的配方只有秦非明知道,当年秘制此物,全是秦非明寻来的人,事后也由他安排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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