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时间仿佛又停下来不走了。秦非明吩咐仆人烧了水,让颢天玄宿洗了澡,吃了点东西,好好睡一觉。虽是个午觉,却到了夜间才醒来,睡不着了,他不想去隔壁,也不想下棋,颢天玄宿披了一件青灰色的长衫坐在灯下,问起这些天发生了什么。

记忆被刺痛了一下,秦非明一下子想起来小宁说的是什么。

“小宁说这个孩子不太好……”说出这句话就像是用完了理智,秦非明顿了顿,抬起头去看天元的反应,颢天玄宿眉目间笼着烟雾一样看不清的情绪,渐渐黯淡,淡淡道:“也未见得就是如此。”

秦非明愣了一下。他明白这个话题不该继续下去了。

颢天玄宿也不想再听他说小宁如何如何了,这似乎是永远会让人丧气的话题,小宁,忽然间,电光火石一样的顿悟雪一般明亮起来。

他一时间没有动,过了许久才端起茶杯,稳稳的喝了口茶。放下茶杯。选择一个更温和的话题,就在他费尽心力让思绪从“孩子”和“恢复”这两个漩涡里逃离出来,秦非明慢慢道:“前几天,我一直做一个怪梦……”

颢天玄宿流畅地接了下去:“什么梦?”

秦非明编织的梦里,起先是模糊一片,茫茫水波,混沌的看不清周围。道源迷津便是如此。

随后他登上一条小船,随着小船自动飘来飘去,登上了一处似有人居住、又有种种禁制的岛屿,岛屿上有琴声阵阵,又有四个不同的声音言辞来往,笑语相伴,当他走近声音,此处又发挥了梦的特质,什么都看不清了。他四处寻找,断壁残垣之中,似有一把琴上刻着“八面玲珑,雪晶霏落”。

颢天玄宿微微苦笑:“那是盈曦的琴——盈曦是吾最小的师妹。”

秦非明神色淡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只是在那里鬼打墙绕来绕去,四处找不见出路,一怒之下,挥剑发泄怒气。烟云忽散,那琴一并不见了,你绝猜不到后面发生的事——”

颢天玄宿道:“何事?”他依然顺着问下去。

“我看见了……”秦非明终于犹豫了一下:“一根很奇怪的……”

“法杖?”

秦非明在木棍和拐杖之间犹豫来回,好在颢天玄宿接上了话,他点了点头,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就醒了过来,也许当真有什么术法之力。”

颢天玄宿笑了,看了看窗外:“不早了,该安枕了。”他不提天师云杖的种种,秦非明憋了口气,按住桌子的手一用力,又松开,沉默的吹熄了蜡烛。

从前他自然不愿意将天师云

杖拱手相让,留在沉香兰居,是在回返道域的途中。他等小宁睡着了,将小船留在岸边,放下了天师云杖之后再回到船上,彼时小宁还没有醒来。

星爷沉沉,那一刻他问自己,如果小宁中途醒了,如果小宁熟睡只为了察觉他想要做什么,他该如何?而后他很快得到了第一个浮起的答案——那也没有什么,天师云杖于他不再那么重要了,小宁,飞溟,他身边的那些人比这象征道域神君的权柄的死物更来得重得多。

只是他仍然有一份剑宗宗主的责任在身。至少在他和颢天玄宿分出胜负之前,天师云杖只会带来道域真正的腥风血雨。在那之后,在那之后……至少要让小宁的儿子不必卷入天元抡魁,并非所有人都像他从前那样热爱天元抡魁。

秦非明睡不着,侧身蜷卧,手臂垫着肚子,他闭上眼站在沉香兰居,那一刻的心情清清楚楚——若是飞溟还活着,最后还要回来,必然会回来缅怀过去,那么天师云杖便是解脱他身为玉千城之子的罪孽的功劳。其他人,无论是琅函天还是荻花题叶之流,持着天师云杖回来之时,便是将目标送到他剑下之时。

他想到这里,又睁开眼,颢天玄宿撑着坐了起来,缓缓的,在他脸颊上轻轻碰了一碰。

秦非明一时有些发恼:“做什么!”

黑夜遮上纱,颢天玄宿沉默了一瞬,缓缓道:“吾在星宗……也做了奇怪的梦,说来倒是凑巧。”

秦非明一时怀疑他是故意的:“我做梦,你也做梦……你说吧。”

“吾梦见……狂风暴雨的夜里,吾身边无人,水声点滴,由远而近,彼时吾正在烦恶之中,那人径直推门而入,又去看窗户,看茶水,看吾如何……你说这梦,是不是奇怪,”颢天玄宿微微叹息:“吾本以为他是野心勃勃、一心只有天元抡魁之人,原来这样寥寥几次见面,对吾会有真心。”

秦非明脸上发热,道:“真是做梦!”

原来竟要对他说情话,秦非明万万没有料到此处,颢天玄宿停下来一会儿,压下了想说什么的冲动——若是说今夜他好不容易琢磨明白天师云杖为何突然入了道侣梦中——是为了让他找到天师云杖缓和——那就不得不戳破对方想起过去的事实。

总有一天他们会说起过去。但不该是今夜。

颢天玄宿道:“纵然只有吾与你,吾也该知足了。”秦非明微微侧过身,与他苦涩的眼睛对视,心中怔怔:“你说了,事情未必如小宁说的——别想了。”

睡下一会儿,

秦非明又忍不住想——颢天玄宿会派人去取回天师云杖么,再拖下去,心疾只会更严重。

取回天师云杖,会让丹阳侯更嚣张。他万万不愿如此。但衡量利弊之后,星宗得势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对付,而天师云杖对于三宗武学隐患的救济就难寻替代了,颢天玄宿的情况,显然不能久拖。

他推翻从前打算,暗示颢天玄宿去找风花雪月当初同时出现的地方——并不难找,只要有心,不是什么难事。

那么,为何他如此难以确信,颢天玄宿会派人去?丹阳侯若是知道,只怕夜里也要跳起来带人一起去找,而颢天玄宿竟然多问一声也不肯。

秦非明微微转过头,同床共枕,一转过去便能看见了。

这感觉当真十分的怪异,多少年了,他不曾靠的这么近,哪怕不久前才失忆,仿佛失忆的那个秦非明沉入水底,把他顶上水面去。他不无怅然的想——要说当年多么深情,也很模糊,他已经不记得那时候的心情了。

但在那时候他决计不曾料到会有那么多的风波和峰回路转,他还很执拗的相信这世上既定的轨道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天师云杖,当年对他来说是多么灼热的渴望。如今不过是权力翻覆颠簸之中不起眼的道具,是勾引琅函天现身的鱼饵,是为了颢天玄宿能够稍减苦楚的道具。比起命运,权力不过玩弄他一次,他已经释然很久了。

但命运却喜欢来来回回拉扯,让他和颢天玄宿坐在一起,坐望相对,为了没有定数的事情一起痛苦,一起忧烦,一起佯装无事的回忆过去。

夏天到来之前,万渡山庄已经做好了种种准备。稳婆和大夫都来了,秦非明格外要求所有用具都用热水熬煮过,房间也用烈酒泼过,连给孩子准备的乳母也住在山庄里,更不用说小宁也早早的来了。

在这之前,秦非明严令他看好外面人,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进来,小宁摸了摸鼻子勉强答应了。秦非明同样不让颢天玄宿进来陪伴,他实在不想将来两人回忆过去的时候,让颢天玄宿说出那些他听了会恼怒的回忆。

宋大夫在旁边大吃一惊,再看颢天玄宿,很为宗主担心。但是秦非明脾气再大,此事也不归大夫来管,过了一阵艰难等待的日子,在夏天第一场暴雨砸的屋顶噼啪作响的黄昏,一声微弱的啼哭之后,浑身血污的婴儿放入木盆擦身,过上襁褓送到了颢天玄宿面前。

那个皱巴巴的婴儿憋着嘴,外面的暴雨吓坏了他,要哭不哭的被天元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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