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夜里丹阳侯没能睡好,理智告诉他再傻地织也不会跳窗跑了,然而这个清醒的念头遭到浮上水面扑腾扑腾冒泡的没来由的恐慌一阵撕扯,碎片一样落了满地,他出了一身没人知道的冷汗,自觉这种慌乱也一样不太对头,对不住他多年来苦苦修行的种种,咬牙忍耐,躺在床上不动。

小宁一无所知,隔了一道墙,墙上还有个跟没有没两样的帘子,睡得人事不知,十分安稳满足。

难受的唯有睡不着的人,丹阳侯辗转反复于小床板子上,一边想着自己竟然一次就中,让宁无忧怀了孩子,这一下竟然比师兄还要快了;这点得意没维持太久,又想起地织坐在小凳子上,脑袋低得快把自己埋起来,一时他很明白,很明白这个人无路可走,只有落在自己手里了。

那一刻他打心里觉得舒了口气,毫无底气的时候,这口气舒不出来。

赶着天亮,丹阳侯回去了一趟,他要腾出一段时间。

过年之时,浩星神宫人不多,颢天玄宿还没有走,师弟一回来,气息就和往日不同,于是当师兄的暗暗放下了心。

见过了师父,丹阳侯只含糊说了两句还要去一段日子,天府南渊心里笑话了片刻,让他尽管去。颢天玄宿等了这么多天,又逢着就要过年,和师弟一起下山去,丹阳侯不愿跟师兄一起下山慢悠悠的走,急着回去一趟,早上他起来的时候,宁无忧还没醒过来。

赶着过年,道域热热闹闹的模样,颢天玄宿没能趁机和师弟走一走聊一聊,颇有些遗憾。一路上都有些风雪,吹得沉云漫天,天亮的不够通透,沉沉昏昏,小路冻得冷硬,一路而来,风吹凛冽,若无灯火烛照,缺了人间的热闹,这新年也显得冷清孤寂了。

浮起一念,颢天玄宿微微一怔,浩星神宫很热闹,这么多年来,过年时他自然是要留在宗门的。欲往孤寂处去,求的不是孤寂,登临久仞观星,看的,自然也不止是夜里寒星,霜天明月。

万渡山庄的大门开了一扇,朱漆刷了新的,贴了一副红纸对联,铜门环扣上,还斜插了一支梅花。

颢天玄宿微微一笑,梅花还开得很好,他们不过是前一步后一步回来。

桌上的青瓷花瓶静静斜插几枝梅花,熏得屋子里也浮动幽冷的寒香,一幅上好的布料,裁了中衣的形状,秦非明支着侧脸坐在床边,睫毛垂下静静的浅影。屋子里光线很轻,轻轻浮动若有似无的水一样的影子,衬得窗边浅眠的少年人,如一个画卷里缱绻模糊的身影,透出六七分静寂,三四分相思。

颢天玄宿在心底生出甜蜜而恍惚的畅然快意,像一颗火星在灰烬里沉沉一爆,炽亮的一燃,滋滋一跳,把他的矜持和隐忍毫不在意卷入火中。这快意眼看要把他卷入一片蜜糖的沼泽里。

秦非明睡得半沉不沉,屋子里有人进来了,他撑着脸慢慢把持不住,一下子重重点头,惊醒过来——做了一半的衣服举在一双纤长漂亮的手掌中,衣服是上好的寒绡,出自海境鲛人之手,鲛人善织,一卷寒绡贵重可比一斛明珠,这一斛明珠在人身上光彩照人又如何,他喉咙滚动了一下,衣衫还没做完,颢天玄宿转过脸来看他,眼底是温热柔和的光彩。

夜里,上好的千秋雪,只用了很少的一壶,只这一点滋味,已是晕上了薄色。但做衣衫真是一件难事,秦非明见过别人怎么做,还打听了半天,按部就班,做的并不算好——他的针线倒是不比别人差,却偏偏紧要处总是差了点什么。

“差了什么?”

秦非明想也不想的说:“穿着不好看吧。”他说的很没信心,又看了看颢天玄宿,颢天玄宿微微含笑举起书,挡住了脸,秦非明也不由笑了出声:“是了,我愁什么,你还不过来试一试。”

柔软细致的衣衫,颢天玄宿才换上中衣,面颊上不防叫旁边人啄了一下,秦非明将他微微惊怔的神色收入眼中,不动神色的取了外衣披上,颢天玄宿只得任由他为所欲为,胡乱将腰带缠了缠,打了个粗扣,秦非明呼吸微微急促起来,捧住了他的脸,慢慢凑过去吮吸。

“收了我的礼物,从此就只有顺从于我了,”秦非明面色微红,甜言蜜语,对他不过俯拾即来,颢天玄宿一向知道如此,今夜格外动人,心神摇曳,不敢轻易开口允诺,地织不仅款款情深的等他归家,与他缠绵,融融温情,这不会是全部。

他听见理智在崩塌,一开始碎雪滚落,随后轰然落下巨石,如今不可收拾的轰然而落,秦非明缓缓在他肩上吐气,吹动碎发,低声道:“颢天玄宿,我们成亲吧,不要拖太久,太久我受不了——开春就成亲。”

轰然崩塌的声音里,颢天玄宿听见自己微不可闻的叹息。

秦非明轻轻将他推开,认真的看他,至少神色是认真的,一言一字也是认真:“你说过愿意等我。”

“吾说过。”颢天玄宿凝视着他,轻声道:“等你将从前种种释然,吾愿意等到你甘心情愿的那一天。”

秦非明一时呼吸也顿住了,等到那一天,等到他承认自己是地织的那一天,等到他不打算和剑宗过不去,愿意接受颢天玄宿以及星宗未来宗主的身份以及附带的一切的那一天,为何颢天玄宿会想不到也许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他永远为自己保留不败之地,反正他永远有着抽身而走的力量和狠心。

颢天玄宿知道,不过是在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有一些时刻,只要筹码稍稍落下去,秦非明便不得不一时间低头,低头于别人很难,于颢天玄宿,会披上更加温情脉脉的纱衣,也许他会认命,这个人,与其他人都是不同的。

秦非明心里已经转不过去了——他把这件事反反复复想了太久太久,单纯要把天元地织之间复杂的关系撇开都很不容易,若不狠下心肠,对自己狠下心肠,早晚他会耗尽颢天玄宿的耐心,他的顾忌无穷无尽,总不见得让这犹豫不决也无穷无尽。

“成亲之后,我要另觅一个住处了。”秦非明把这话藏在心里很久了,既然打算成亲,他便要开始说一些不愉快的事了:“紫微星宗的产业,纵然你将来是宗主,也不好这样明目张胆。”

这里是很好,但不输于他们,属于星宗,秦非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弄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的住处,怎么折腾,可以慢慢的想慢慢的弄。

颢天玄宿微笑不语,在黑暗中,秦非明都能感染他愉快的心情。

“我打算在星宗不远之处置产,到时候再看吧。”秦非明侧过去,还想亲吻他的耳垂,颢天玄宿笑了一声,一半是憋着的,显着有点沙哑,两人沉默了一下,都忍不住笑了,颢天玄宿扣紧地织的手,慢慢说:“这里远离星宗,你不想问一问,为何吾要在此养病?”

这话提醒了秦非明,尤其在这个时候说起来。

颢天玄宿抢在他前面,坐了起来,亲吻他的脸颊:“此处是吾从前住处,去星宗之前,吾与父母居住于此,后来父母过世,其余亲人也搬走了,只剩下吾一人留下。”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他只说一些,以后再慢慢说。

秦非明受了好大惊吓,颢天玄宿慢慢的笑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爱怜他,将他手放在自己膝盖上,覆了上去:“吾以为,你还有许多心事不曾了,未尝其味,将来恐要后悔。”

“嗯……”秦非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你这样想,倒是很看得清我,我还有许多心事——上一次还差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颢天玄宿沉默了短短一息,秦非明扣住了他的手,仰起脸看他,恣意掠夺一样的眼神:“不想听也不行。你答应成亲了。”

颢天玄宿低下头,无奈道:“吾自投罗网,是不是?”

“那你后不后悔?”秦非明笑了:“别太急着后悔,你既看穿了我,又答应嫁给我,你自投罗网,就不要怪我无情。”

“我没家人。”小宁说。

屋子里置办了很多年货,丹阳侯坐在屋子里熬着浆糊,这些事他也会做,没去星宗之前他家里也是星宗下面的农户,小宁睡了一天,到了晚上睡不着了,两人坐望相对,丹阳侯想了想便问他饿不饿。

小宁摸了摸肚子,这个动作让丹阳侯看了他一会儿。

“为什么……”

丹阳侯不知道地织是不是知道有法子不要这个孩子,也许他想问的是小宁是没办法不得已还是想留着这个孩子。他看见那些药的时候,这个念头自然而然浮起来,挣扎了一时半刻——如果他正好提醒了地织,又该怎么办?

但这挣扎没有太久,丹阳侯还是问了——你想留下这个孩子?

这个话题逃不开,小宁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留下这个孩子,许多事就不同了。丹阳侯心里有些飘荡,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还是觉得很飘忽,甚至比之前更飘忽了。

“因为我想要家人,”小宁哑着嗓子说:“我不骗你,就是为了这个。”

丹阳侯看着他很久没说话,几天之前,他觉得等一等也无妨,但现在,他又不想等了。

“要这个孩子,我就不能没有天元。”小宁摸了摸还没形状的肚子,那个小小的东西折腾他这几天,直到丹阳侯来了这几日,他才好过。

潮期的地织被标记了就忘不了那种感觉,而怀孕之后更是如此,他对地织有关的一切都琢磨过了,琢磨得很透彻,于是得出一个结论:作为一个地织,要想过得自在,最好是一个天元都别遇上。

遇上了,就没别的办法,被标记了的地织过个几十年忍着忍着也许能有个习惯的时候,可他又想要个家人。

秦二算是一个,但秦二太远了,秦二有自己的天元,他想要能陪着他的,分不开的,至少别太快分开的。

“你什么意思?”丹阳侯忍不住了,小宁看了他一会儿,犹豫了一会儿,道:“你说要补偿我,还算不算数?”

丹阳侯一下子镇住了,有些话他再不说出来,那就来不及了。

“宁无忧,你有什么打算?”丹阳侯强作镇定的说:“我说过娶你,此事当然算数。”他还没忘记上一次是怎么差点被人轰出去的,这话不能轻易顺着走。

小宁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成亲成么?”

丹阳侯脸上一下子挂不住,小宁咬了一下唇,还在垂死挣扎:“孩子一起养,你要是来,我不轰你就是。但你要讲道理,别对我呼来喝去。”

“我何时对你呼来喝去!”

“现在就差不多了。”

丹阳侯一口气憋住了,他忽然冷静下来,转过去看地织的模样。卖弄可怜,又想算计他,一时认了软,便要把他诓进去。

“不行。”丹阳侯把他的话堵回去:“成亲就是成亲,不成亲,那就是另一回事。这孩子你要如何养,等他长大你要如何交代?等他分化成了天元,或是地织,你的谎话还能扯多久?不如不生他出来,生出来也是叫别人欺瞒辜负——打一开始,你便是第一个欺骗辜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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