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进来的阳光有些锋利,江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打了个哈欠。
他揉了揉眼睛,懒懒地转过头去,看向那张木桌。
蜡烛燃了一夜,除了那些凝固的蜡泪,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那个家伙昨晚写符居然写了那么久,倒还算努力。看来他虽然话有些多,听着有些烦,态度毕竟还是不错的,至少勤奋认真,能够持之以……好吧,原来趴桌上睡着了。
江生叹了口气,懒懒地站起身,走到门前。
他伸出手,正准备推开门,忽然又转过身,向着木桌看了一眼。
木桌上有很多符纸。
符纸上有很多线条。
那些弯弯曲曲的墨迹,让他想起了一条弯弯曲曲的河。
大概是时候了,自己应该去看一看。
当然,最好还是能问问,知道一些不知道的。
江生转过身,右手轻轻一推。
他微微眯起眼。
太阳这么大,水应该不会太冷吧。
……
……
修行者自凡人而起始,引天地灵气淬炼己身,入气海驱雾。这个过程中,必然存在着遗漏。
盈虚有数,其数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天欲行事,尚且都会遗漏掉那个“一”,更何况人。
即便是他,重复无数次呼吸,重复无数次引灵、淬灵、驱灵,也很难将门槛境修至完美,淬体时自然便也无法做到毫无遗漏。而如此一来,下一步的聚灵入海受其影响,就更加不可能将雾气尽数驱逐。遑论雾气本身便会有遗漏,这遗漏是任何人都无法涉及的。
这就好像地上的一堆瓷器碎片,纵使费尽心力一块块拼接粘和,纵使再耐心再细致,外表再光滑再完整,刮痕和裂纹处理得再怎么隐匿,最后也都无可避免地会有遗漏。
甚至就算是不管这些,直接将那些瓷片熔化后重新烧制,照着原本的样子去煅塑出一个新的瓷器来。哪怕它的形状、成色、质感、手法都与原来的一模一样,哪怕它的一切与那个瓷器相比都一般无二,它也终究不是原来的那个了——这才是人力无法弥补的遗漏。
所以他呢?
天赋惊人,艰难困苦,将门槛境修至完美,从而毫无遗漏地淬体,不带一丝杂尘,踏入修行的门槛?
踏入门槛后,千方百计,穷尽心力,将雾气尽数驱逐,最后却无可奈何,卡在了雾气的边缘?
功亏一篑之后,忽然明悟,便尽人事而听天命,重拾信心,绝勇精进,砥砺前行?
不。
因为他不需要。
他一直以来都在门槛之内,又如何需要踏入门槛?
他的气海从未有雾气存在,又如何需要将其驱逐?
不踏入,不覆盖,不驱逐,既然什么都不做,又如何会有遗漏?
天若行事,都会有遗漏,更何况人。
但他不行事。
他什么事都没有行,没有淬体,没有雾气,没有驱逐,连存在都没有,遗漏当然也不会有。
本来就算是他,门槛、淬体、雾气、驱逐,这些事,对他而言,其实同样也很难做到完美,无论再怎么做。
但是,他不需要做。
或许他也无法涉足雾气之外,但他没有雾气,便不存在其外,便不需要涉足。
气海本身便是雾气。在雾气被驱逐之前,这句话确实是对的。因为贮存灵气需要驱逐雾气,而驱逐雾气首先要有雾气才可以。雾气之外本没有雾气,自然便无法驱逐雾气;无法驱逐,自然便无法贮存灵气,那么自然便是气海之外。
他则不同。
他没有雾气,却有气海。
就像他没有踏入门槛,却在门槛之内。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所以什么都没有做。
所以什么都没有。
遗漏也没有。
气海周围的天地灵气渐渐停止了向内挤入。
因为挤不进去。
浓郁了数十倍的灵气充溢在气海里。
白衣少年的身体轻轻一颤。
他体内的气海也随之一颤。
边上聚着的那些天地灵气,被震得涣散开来,脱离了他的身体。
但原本几欲满溢出来的浓稠灵气,也消失了。
难道刚才那一颤,竟同时也把他气海里的灵气给震散了?
不。
它们还在,只是很小。
如果说他的气海是一方真正的天地,其间有山川河流,它们便是几粒尘土。
如果说他的气海是一片真正的大海,那么它们连几滴水都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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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上。
它们就是那些灵气。
那些灵气,哪些灵气?
本命灵气。
而不是忽然涌入的天地灵气。
天地灵气忽然涌了进来。
得到这一股灵气的补充,那细微处的本命灵气缓缓壮大,很快便达到了正常情况下,气海的几个千分之一。
柳州闭着眼,挑起眉毛。
不是因为天地灵气涌入气海后,本命灵气的增长速度太快,超出了他的预料。
从零开始,开创出那个“一”,总是最难的。而有了那个“一”之后,从一开始,延伸出枝节的无穷,只需要重复的积累,自然容易。这个道理,他很早便明白了。
所以当然不是因为这个。
而是另一个。
那不是一粒尘土、一滴水、千分之一,而是几粒尘土、几滴水、几个千分之一。
几处本命灵气。
以大修行体系的逻辑来看,这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
本命灵气,是修行者修为的根基,是日后境界提升的依托,是支撑起整个体系的关键,甚至可以说,它就是修为本身。
路途无数,修行是其中一条,承载着茫茫众生。一条路只会指向一个方向。可事实上,在这同一条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行走的道路。
有些道路离得很近,只隔数十丈,彼此能够相望;有些则很远,相距千里,万里,天各一方。
有些很近的道路,原本并肩向前延伸,却又渐行渐远,分叉而殊,数十丈变成千万里,永不再见;有些很远的道路,原本极目望去不可互见,却又渐行渐近,迂回折返,千万里变成数十丈,相偕而行。
有些道路太过枯燥,渐行渐乏,将至尽头,忽然生出一条新的道路,这是传承;有些道路太过有趣,渐行渐快,将要相遇,忽然擦肩时偏了些许,这是错过。
然而无论如何,人只有一条道路。
就算是一条路走到中途,累了,倦了,后悔了,回过头去,顺着来路返回起点,然后重走另一条路。这样,看似走了两条路,其实也是同一条,只不过路径的转折大了些。
几处本命灵气?
这是连他都难以想象的事情,甚而至于到了难以理解的程度。
所以,当气海随着天地灵气的涌入,很快充实起来的时候,他还是盘膝坐在原地,而没有在渐盛的阳光里站起。
十息后,他睁开眼睛。
白衣少年神色平静,看了看窗外,知道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
他转过头,看了书架一眼,站起身来,走到那个原本应该有一道门槛的地方。
几处来着?
好像是四处。
他微微仰起头,想着,应该够了。
……
……
张颔背着袋子,“砰”的一声,踹开院门,走了进去。
一个少年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茶杯,看向他,说道:“张颔,下次进来记得要推门。你踢门而入,如此鲁莽,成何体统,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少年两手很长,双耳很宽,身上也穿着和他一样,偏近于银灰的盔甲色衣衫,大概十四五岁,犹有稚气,却显得很沉稳。
张颔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说道:“盟主,不过就是声响大了点。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他将袋子卸下,扔在桌上,然后拿起杯子,仰头灌了口茶,随手把杯子放下。
少年叹了口气,沉声道:“你想想,若是谋划之时,你也像这样,弄出这么大动静,惊扰了敌人,岂不是要打草惊蛇?万一功亏一篑,让妖邪得逞,我们三个丢了性命倒没什么,万一人间因此而遭受祸害,那该怎么办?不要不当回事,谨慎些,你的性子还需要改改。”
张颔挠了挠头,无奈道:“好好好,盟主,我知道了,以后一定会改的。”
少年点了点头,转过身,朝着屋子里大声喊道:“关韫椟!”
关韫椟走了出来。
他看着十四岁左右,身形很高大,像二人一样,穿着盔甲似的衣衫。眼如丹凤,相貌堂堂,凛然有英姿。
少年伸手,指了指桌上的袋子,说道:“歇会儿吧,吃饭了。”
关韫椟看了那袋子一眼,摇摇头,道:“盟主,我还想再等会儿。”
少年扶额,摆了摆手,说道:“算了,你去练吧。”
关韫椟准备走进去。
少年看向桌旁的张颔,挑了挑眉。
张颔立刻会意,摸着下巴,似乎随意地说道:“盟主,接下来的临行宴……”
关韫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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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顿了顿。
他转过身,向着木桌走来。
少年笑了笑,说道:“当然是三个人。”
张颔看了袋子一眼。
关韫椟在他对面坐下。
少年看了看左右二人,伸手打开袋子,将杏仁粥、馎饦等物一一拿出,摆在三人的面前。
忽然,他皱起眉头,从袋子里取出一个黝黑的瓷壶,问道:“这是什么?”
张颔看着那个瓷壶,有些吃惊,一脸茫然地想了想,确认自己没买过这个东西,摇了摇头。
关韫椟神色凝重,说道:“会不会是有人要对我们不利,设了这个陷阱,趁我们毫无防备之时,突然袭击?”
少年思索片刻,挥了挥手,让他们二人离远些。
他左手握拳,蓄积灵力,随时准备应对,右手则缓缓探向瓷壶。
瓷壶很黑,里面似乎真的藏着隐匿的杀机。
张颔直直地盯着它,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关韫椟身体前倾,势若弦箭,下一刻便要飞出去杀敌。
少年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打开壶盖。
微细的摩擦声里,一阵浓郁的酒香。
三人顿时愕然。
少年假装咳了咳,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张颔。
张颔摊开手,一脸无辜道:“盟主,真的不是我。”
关韫椟皱了皱眉,说道:“需要小心,可能是毒酒。”
少年点了点头,伸手从腰间取下一个瓶子,打开瓶塞,对准瓷壶,倒了些进去。
他盯着瓷壶里微黑的酒液,没有什么变化。
张颔擦了把汗,看着这酒,好奇问道:“盟主,那是什么,难道可以试出毒来?”
少年摇了摇头,道:“不能。”
张颔疑惑道:“既然不能,那把它倒进去干什么?”
少年正要解释,张颔又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兴奋道:“等等,盟主,我知道了,它是不是能祛毒?”
少年摆了摆手,道:“怎么可能。”
张颔挠了挠头,疑惑道:“那它到底能干什么?”
少年说道:“勘灵。”
张颔惊讶道:“勘灵?测定灵气浓度?那有什么用?”
少年解释道:“你们刚刚也闻到了,这壶酒的香气是属于很浓郁的那种。如果有毒物溶解在酒水中,且能够致我们于死地,那么毒物本身必然会蕴含有灵气。”
“但这些灵气,一般而言,只会存留于毒物中,溶解在酒水里,而不会发散于酒香中。我们通过这些酒气,很容易就能够知道酒中原本的灵气浓度。只要再看看灵气在酒水中的浓度,自然就可以辨别是否有毒。”
张颔仰起头,举着双手,大声喊道:“盟主威武!”
少年微笑道:“酒水无恙。”
关韫椟立刻会意,站起身,提起酒壶,给三个杯子依次斟酒。
少年看着桌上,皱了皱眉,说道:“我们用茶杯喝酒,有些不妥。”
关韫椟放下瓷壶,转过头,和张颔对视一眼,都大笑道:“我三人当扫除天下,何妨一杯!”
少年看着他们,笑了笑,道:“有理。”
他缓缓起身,正色道:“江河有乱,我三人行。临行有宴,即在此时。”
张颔已经站起身。
三人一齐把酒,仰头而尽。
有风穿庭而过。
庭树上生出的新叶,攒簇在一起,被吹得开了些,轻轻摇晃。
穿树的风推下一片片花瓣,晶莹剔透,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如同一场大雪。
少年忽然问道:“我们这个盟要叫什么名字?”
张颔沉吟片刻,指着桌旁的一棵树,说道:“盟主,临行宴既然是在这棵树旁边,我们要不就叫树盟吧。”
少年摇了摇头,说道:“以树为名,虽有挺立之意,也合临行之景,但树终究只立在原地,而我三人却是要救危扶困,开世之太平,到底不很合适。”
他思索片刻,笑道:“谐音一下,就叫蜀盟好了。”
关韫椟点了点头,又看着如大雪般,堆叠落在自己身上的花瓣,出声问道:“这是什么花?”
张颔看向纷飞的白色,想了想,说道:“这个……好像是叫……桃花?”
少年摇摇头,叹了口气,心想这明明是梨花,你们两个啊,居然连这都认不出来。
万万千千雪白的桃花,历历乱乱嵌在空中,翩然翻飞。花瓣轻轻飘落在地,竟好像发出了“啪”的一声,很大的声响似的,比张颔踢开门的声音还要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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