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一夜长大

11月21日……周日……

已经进入初冬时节,夜间的温度已经降到很低的个位数,路上的行人、车子也少了起来,路灯虽然明亮,但道路前方却漆黑一片,坐在出租车内后座的徐庄隐,无视司机师傅的热心攀谈,收音机里还在播放着一段评书,徐庄隐不清楚那是什么桥段;副驾驶的窗子没有完全关上,一股股刺骨的寒风时时袭来,让本以冰凉透顶的心又附着上了一层霜,似乎快停止了跳动。徐庄隐深吸了一口气,医院,就快到了……

刚到楼下,徐庄隐就看到了自己的叔叔,那是父亲的亲弟弟,眼眶通红,表情凝重。徐庄隐下意识的站不住了,身子一下子瘫软在了叔叔的肩上,叔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怕徐庄隐的后背,他个子不高,比徐庄隐还矮不少,但依然很有力的将自己的侄子给架到了病区高层的一个等候区。

这里的环境布置,徐庄隐事后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他只记得当时等候区的人很多,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搜寻了好久,都没有看到自己的母亲;头顶的日光灯坏了一个,所以有些昏暗,窗子没有开,不大的地方因为人多的缘故显得格外闷热。大家看到徐庄隐来到这里,似乎都投来了异样的神情,这异样,徐庄隐不喜欢,它充满怜悯、同情、甚至还有遗憾。没过几分钟,徐庄隐就想离开这里,他已经快被周围的一切压的喘不过气来。

“是突发性脑溢血,周一来的医院,然后情况急剧恶化,直到今天……”

“脑溢血?!为什么会有这种病?”

“不知道,我听医生说,这种病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发作的,都是潜藏在人体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发作的概率就会增加。”

“可是老徐今年没多大啊,还没到50吧。”

“是啊,但他最近喝酒是不是有些频繁了,我们单位义务扩展,又轮到老徐露一手了,所以应酬特别多,这个病……会在酒精的刺激下诱发的。”

“你是说,喝酒能导致脑溢血发生?”

“也不全是吧,我估计老徐本来脑子里就有问题,喝酒作为诱因,使病提前爆发了。”

“啊……那,这……唉,实在是……”

这是徐庄隐所听到的关于他父亲病因的最详细的解释了,对话来自父亲的两位同事,他们当时就站在等候区外,徐庄隐对二人有印象,是父亲关系比较好的;母亲在昨天也告诉自己,父亲得的病叫做脑溢血,这种病虽然不是绝症,但父亲的病情恶化的实在太快了,从发病到进ICU,只有短短了五天时间,而且刚住院没到一天,人就进入了昏迷状态,即使苏醒时,意识也不清楚,智商甚至也退化了,所以,这里的医生无能为力,下了病危通知书……

一切……都是因为父亲喝酒的缘故吗……

徐庄隐怔在了原地,他想到了曾经王小金对自己说过的话,“我爸太好喝酒了,三天两头就出去喝,一到家都倒头大睡,作息也不好。有时候喝酒喝多了,就不吃饭了,可能是这样次数多了,胃就受不了了,所以就得病了呗”,在别人身上,似乎都没有觉得什么,如今换成了自己,徐庄隐已经无法承受了,而就在自己扶着墙,大口大口喘着的时候,从等候区的大门内,传来了母亲那撕心裂肺般的哭声……

听不清母亲再说些什么,哭声掩盖住了一切,很快,母亲从门内出来了,是被大姑和大姨两个人搀扶着的,徐庄隐刚想上前,却被一双大手牢牢地给拴住了,那是刚刚接他上来的叔叔,“庄隐,不要去,让你妈妈现在见到你,她会瞬间崩溃的……”

叔叔的话不多,但这一句却分量很重,徐庄隐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扶到了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所有等候的人似乎在一瞬间都围了上去,徐庄隐的叔叔也走上前去询问了几句,之后很快回到了徐庄隐的身边,将其拉到了角落。

“庄隐,你记住,你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哥哥,已经不在了,医生在刚才也宣布了死亡。所以……”这个中年男子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所以你一定要挺住,你还有你的妈妈,你千万不能倒下,你现在已经18岁了,是男子汉了,你妈妈必须要有你才能坚持下去。我不管过去你在家里有多被溺爱,虽然学习很好,但我们这些亲戚都知道,你所有的一切都需要你父母来料理,但现在……现在变了,你要学会自己去承担家中的事情,分担你妈妈的压力,能自己做的事一定要自己做,明白吗?切记,切记,以后,不能惹你妈妈生气,更不能放弃这个家!你……你现在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知道了吗?”

叔叔的话还要继续说,但好像是母亲那边需要帮忙,便离开了。剩下徐庄隐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角落,脑海中叔叔的话在不停的盘旋,死亡、倒下、坚持、压力等等词汇,让这个看似成人却仍未长大的孩子无所适从,就连大脑,也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去想。

前方的窗子不知道被谁给打开了一些,外面嗖嗖的冷风灌了进来,让闷热的等候区瞬间变得凉了起来。徐庄隐不那么闷了,甚至都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了,哪怕身旁这时已经来了许多熟人,他们似乎正在劝自己、安慰自己,还有让自己早些回家的,具体说了些什么已然不记得了,只是他们的语调都充满了诡异的节奏感,不是普通话、不是家乡话,抑扬顿挫,似乎是在唱一曲徐庄隐很不想听的曲子。

直到母亲来到自己身边突然抱住自己,徐庄隐才反应过来,一切……都是真实的,自己……甚至都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唯一的印象,还停留在那天来医院过夜时所见的,那时的父亲,虽然躺着未醒,但面容与正常时无异,徐庄隐甚至还能从中读到原来父亲与自己聊天时的那种随和、自然。吃烤鱼时的哈哈大笑、与自己打赌做家务时的认真、约定带自己去渔海市看海的喜悦、送给自己mp3时的期待,这一幕幕,如同电影胶片般快速且深刻的出现在了徐庄隐的脑海中,之前自己木讷的神情荡然全无,眼前的一切终于走入了自己的内心,那刻骨钻心的疼痛猛然袭来,无法控制的情感爆发伴随着喷涌而出的泪水顷刻间洒满了整个等候区,徐庄隐伏在母亲的肩上,两人如同两座雕像一般,深深地矗立在了夜间的医院楼内,不同的是,这是两座会发出声音的雕像,而且是悲惨的声音、凄凉的声音、无助的声音……

之后,守灵、出殡等等事务,都是在叔叔等家里亲戚以及父亲一些朋友同事帮忙完成的,母亲中间也哭过很多次,但情绪调整的比想象中的要快,招待宾客、事务流程等等都做的有条不紊,这可能与母亲一直都在经营诊所有关,处置事情并不亚于男性,大多数情况下比起父亲来更加地有魄力和果断。只是在所有流程都结束,宾客也都被一一送回之后,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与之前给父亲购买离开所用衣物的那个傍晚一模一样,双眼无神,表情呆滞,显得格外孤独。

徐庄隐很怕看到母亲这样,这些天,当母亲忙上忙下时,徐庄隐觉得很安心,他认为母亲似乎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离去而一蹶不振消沉了下去,哪怕是在殡仪馆那天母亲哭的已经不行的时候,自己依然没有觉得母亲会倒下。但是现在这种情况,徐庄隐不知道母亲到底处在哪一种状态,如果这个时候母亲想不开,那……这个家就会彻底完了……

徐庄隐知道,虽然过去生活中母亲一直都处在强势地位,父亲对母亲也都是言听计从,但母亲对父亲的依赖,却从来都没有少过,大到家中事务拿主意,小到天天去接下班,父亲对母亲的支持与鼓励是潜移默化的,是无声的,是充满力量的。母亲的身体状况并不好,父亲也说过母亲容易胸闷心悸、有时还会用药物来缓解,诊所那边的工作强度不低,自己又处在高三阶段,可以说母亲的生活、工作、家庭压力都非常大。而现在,少了父亲这么个非常重要的支柱,身体状况因大悲可能会出问题,经济需要一个人来承担,孩子也需要一个人来照顾,这对于母亲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来说,难度可想而知……

“庄隐……你觉得……我们能跨过这道坎吗?妈妈……妈妈我能撑起这个家吗……”

母亲的突然开口说话,让站在一旁的徐庄隐为之一颤,他从来没有听过母亲用如此正式的词汇,过去的那些玩笑词语,似乎在一瞬间都隐藏起来了。

“我们俩……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儿寡母了,你不要不喜欢这个词,它并不代表着什么……我想,至少是我,应该能跨过这道坎,也必须跨过这道坎,我也应该能撑起这个家,也必须能撑起这个家。因为还有你,我作为母亲,必须将你抚养成人,必须供你上大学,你以后还要读研究生、还要继续深造,所以你放心,我绝不会倒下,哪怕再难受,我也要对你负责,不期盼你能出人头地,但也要平安顺利……”

“庄隐,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压力,和过去一样,安心学习、认真上课,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高考,你只需要做好你自己的事,家中的事情还是交给我,如果你觉得你已经长大了要分担部分压力,那就等待你高考结束吧,现在,你不可以有这种想法,听清楚了吗?”

“还有,这件事以后,你在外面可能会听到一些声音,这些声音有些可能是不友好的,甚至是非常刺耳的,但你要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你的任务目标是什么,其他的都一律不要管,他们说他们的,你做你的,只要你完成了你的任务,就能让一切不好的声音消失。”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母亲深吸了一口气,“你现在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了,庄隐,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庄隐看着自己的母亲,想说些什么作为回应,却发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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