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区·—
苏苏霜降临的时候，前刘海中间有一戳是向外翘起的，身上挂着电脑包、小挎包、塑料袋（里面是零食）和长柄伞，“咚——”，扑倒在夕玥的身上：“我刚刚在电梯里很丢脸地摔了一跤……”
“这么小的空间里你也能摔跤！”
“不知道哇，莫名其妙地就摔了。”
她作了个抬头、闭眼、摊手、后仰的姿势。大伙儿兴致勃勃地吐槽：
“这是缺钙引起的哟！”
“怪不得她最近有点O型腿……”
苏苏霜神色慌张，额头前的那撮呆毛不知所措地摆动，她觉得他们说得都好有道理，莫名摔跤，缺钙！睡眠不好，缺钙！发量稀疏，缺钙！牙齿不齐，缺钙！
“凯文来了，收敛点！”
发声的大赵，审计助理经理第一年，手握法律职业资格证、CPA、ACCA等证书——不亏是本部门的考证王、乌凯文的得意门生、部门的未来之星，实力摆在那里，人长得也明显比他的实际年龄老成许多。
大伙儿们噤声，开始乖乖收发邮件，应付工作上的事情。
苏苏霜小朋友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大项目要出差二周去苏北地区四个地方，夕玥和她一块儿研究起行程路线，看着五颜六色的表格和密密麻麻的To-do-list，苏苏霜欲哭无泪：“非得一上来就这么刺激么？”qupi.org 龙虾小说网
“放心吧！”夕玥安慰她，“到了那边，客户一定会好好款待你们的。”
“哦！是嘛！”苏苏霜摩拳擦掌起来，“那我顺便来个江苏四地二周游！你觉得怎么样？”
“这……应该没时间吧。”
因为预算有限，只派她和一个高级审计员两个人去完成项目。此人比她高一个级别，在事务所里只能算个“小兵”，但依然是新手苏苏霜的“前辈”。
他姓马，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叫Mosaic，合起来就是「马·马赛克」。他是二部门的“怪咖”，怪在工作没有积极性，还爱发表一些苦涩的哲学言论影响周围人，大家对他的评价很到位：一个整天幻想着财富自由的哲学家。既没有出世的勇气，又没有入世的能力。
当时乌凯文怎么就看上了马·马赛克并将他推到了合伙人的跟前还让他通过了两轮面试？二位大佬看上了马·马赛克小朋友哪点了？
一年过去了，依然是个谜。
—·新手村·—
现实很骨感。客户的工厂建在了半山腰，天还没完全亮，他们先爬一段山路去工厂，一人拖一个大文件箱，累得气喘吁吁。等候半小时，才终于见到对接人，这位老财务板着一张脸，像个黑魔法界的女巫师，十分沉默和神秘，把他们带到特制的隔间，接下去的时间由他们在此处孤独地抽凭证查账。
半夜回到客户指定的当地招待所，大冬天里客房漏风，被褥一股异味，墙上还有蚊子血，墙角有小强出没……在魔都阔绰家庭长大、娇生惯养的苏苏霜哪里受得了这份罪？胆战心惊中失眠了两个晚上，越发觉得不能忍。她鼓起勇气打电话跟凯文抱怨，要求回来或者换个项目，却被厉声质问：“你是来工作的，哪来的娇骄二气？啊？你以为自己是谁？还能选项目？”
于是，只能默默地忍受每天一个新鲜，只有和夕玥在微信上吐吐槽，感觉才好些。
小喜悦：【客户配合吗？马赛克帮你吗？】
【他说看到中年女财务就头疼，命令我上，还说这是对新手最好的历练。】
小喜悦：【这是承认他自己没有通过历练咯？】
【我看就是。关键时候幻化成了背景色，见不到个正身。】
小喜悦：【咱管不着他，你自己说要跟着凯文好好干的，加油吧！】
凯文？哎，我还被凯文骂了呢，算了，不和夕玥说了。
【我是很能吃苦的，你都想象不到！】
毕竟是新手村的第一个任务，难度系数不大，经历了三天的周旋，第一站在磕磕绊绊中收工。
为了省成本城际不能打车，苏苏霜他们只能坐承包给个人的大巴换下一个地方，在颠簸的车上，苏苏霜断断续续地补了三个小时的觉。
抵达第二站，他们遇到了新的挑战——客户太热情。
当天晚上，各个部门负责人倾巢而出，在酒楼摆了一桌欢迎宴，两箱啤酒，两瓶红酒，一瓶白酒——见这架势，马赛克想逃也晚了，五个大汉包围了他。
这头的客户早就向兄弟单位打听过这两人的风格，他们不为难做事一本正经的女生，然而，吊儿郎当的壮丁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尽管员工培训中教过大家酒局中要如何保护自己，但马赛克学艺不精，无论怎么伪装还是被劝了很多杯，不久，他的脸上泛起两团健康的红晕：“锵锵！”
哟，这是要表演什么节目了吗？客户们乐呵呵地配合他：“锵锵～”
—·好戏上演·—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马赛克醉得不轻，居然起身主动去敬客户。
客户举着杯，故意逗他：“岑夫子、丹丘生是谁啊？”
“他们是一对好基友，总是组局邀请李白去喝酒。那天，李白喝醉了非要作诗唱歌，还要把他们二人的名字放到即兴创作的歌词里，没想到，呵呵，从此名垂青史。”
脑洞很大，废话也多了起来，说得还挺头头是道的。客户夸奖他：“哦……这审计师挺有文化。”
马赛克不谦虚地点点头，全盘接受，他学李白放声唱起歌来：“因为在一千年以后/世界早已没有我/无法深情挽着你的手……”
苏苏霜低着额头找可以钻的地洞。
马赛克不是李白，和他吟诗作对没有任何好处，更别提一千年后自己的名字仍被后人记住，但他却像李白一样不胜酒力。也许自古，不得志的文人都不胜酒力，他们灌醉自己之后在恍恍惚惚中获得灵感。
21世纪，酒精的作用让马赛克的脑洞串联起了一首又一首的古今诗词，他铿锵有力地吟唱给自己加油助兴。
“可怜的马赛克。”苏苏霜一连愁容地看着他。和客户喝完一轮，他又来敬自己：“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苏二，我的好徒弟！喝！”
“别别别。”苏苏霜连忙摆手。
“啊！你不喜欢李白。那换一首……”
不等她拒绝，他摇头晃脑地吟起：“东篱把酒黄昏后，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串词了。但是，这个场合，谁在乎他背得对不对？
第二天，马赛克的战力值只恢复到了30%，苏苏霜硬着头皮顶上。回房已经午夜过后，她倒在床上第一件事就是求安慰。
【我今天抽了180个项目……马赛克说，那么大的工作量只派两个人去抽凭，就是让放水的。】
——竟然有这种人？说这种离谱的话？夕玥看了咋舌。
【不过大家对他的风评很差，也不能全信他哦……】
打完这句，苏苏霜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已经半夜一点了，也不知道夕玥睡了没？
小喜悦：【听说烂项目可以学到的更多、成长会更快。】
【雷点那么多，还没成长起来就被阵亡了。就怕我辛辛苦苦排了一堆雷吧，既得罪客户，上面也没有人care……】
小喜悦：【别乱想。赶紧休息吧。】
【哎，瓶装水也没有。我好饿，突然想吃烤鱼了！】
【（输入中……）】
小喜悦：【睡觉！赶紧的。】
苏苏霜扔开笔记本电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电视机，正在播送午夜场，一男一女在一张大得夸张的床上打得火热，突然想到自己长这么大了还没有过如此热烈的爱情……
“嘟嘟——”
手机像警报器般响起，苏苏霜吓了一跳，赶紧接了起来，夕玥听到了那头诡异的背景声，想说的啥也没说，叹了口气道：“不要胡思乱想，早点休息。这才第几天啊。”
“哦，睡了，我是准备睡了嘛！”
结束通话，苏苏霜洗了把热水澡缓了缓心情。毕竟连续多日没有睡好，她很快就睡着了，还在异乡做了个梦……
—·第三站·—
又是一番新的情景。
地处郊外，民风淳朴，客户开着私家车接送，对远道而来的他们有求必应。办公条件也和亚健康的工作环境形成了鲜明深刻的对比，宽敞、通风、福利好。财务部全员中午休息2个小时，有个楼面一半是乒乓房、另一半的二分之一是健身房，苏苏霜他们的临时办公室就夹杂在这堆福利设施中。
客户还提出周末带着他们去玩，内容包括城区里逛逛吃些好吃的，再去近郊爬个小山，苏苏霜很是迟疑，她很想休息。
但马赛克被爬山吸引了，说：“去。”
苏苏霜只得跟着去。
两人最近压抑得太厉害，看到花花草草和大树丛林就很兴奋，撒欢儿似地乱走、拍照。看到他们这样开心，客户心里很满足。
【当财务真好啊，朝九晚五，周末还有精力爬山。太现充啦！】
夕玥提醒她：【不要被快乐麻痹神经。】
白天乐不思蜀，晚上两个人精疲力尽，滞留在小黑屋里噙着眼泪通宵抽凭证、做底稿。
终于赶在破晓前把数据整理完毕，马赛克把鼠标一撂，左右扭动一下脖子，立下flag：“从此我的志向就是跳到甲方做一个普普通通的财务，告别这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的日子，让阳光照进我的生活里。”
苏苏霜随口一问：“普普通通的财务每个月挣多少钱？”
马赛克想了想，期期艾艾地答：“你现在收入的五分之三。”
苏苏霜严肃地说道：“那不行，我们这个年纪的女人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置装、买包和化妆品、出国游、和夕玥在公司附近租房……总之，我要在蛇记做到合伙人。”
苏苏霜满脸认真的样子看起来颇为搞笑，额头的那撮呆毛倔强地翘着，想必是因为刚才赶工而抓的狂。马赛克沉默地走到窗口，抬头仰望今晚的夜色，果然是圆月当空，于是颇为应景地说了个英文单词：“Lunatic！”
两个人“哈哈哈”笑得停不下来，神志不清了。
—·最后一程·—
回魔都之前，他们见缝插针地跑去瘦西湖上划船，但刚开始并没有怎么划，而是让船随意地飘在湖上，马赛克懒洋洋地躺着，产生出“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豪兴，人微言轻的感觉和酒桌失态的记忆随风消散。
他双臂抱在脑后，煞有介事地对苏苏霜说：“人，确实是一粒尘埃。”
苏苏霜闭上双眼咀嚼他此刻对自己抒发的感想。不管怎么说，这是第一个带自己做项目的前辈，他虽然活着，但愣能活出死的感觉，这恐怕就是最高境界的与世无争。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越向前越看不到边际，回头时已看不到岸……
结果错过了预定的动车，他们只能自认倒霉，乖乖地留在火车站等下一班车。
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良心发现，他们没有傻坐着，均掏出笔记本电脑，指尖噼噼啪啪地打字。这争分夺秒分秒必争奋斗在人生里的形象之于火车站候车大厅乌泱泱的人群而言过于醒目，因此引来了同类，从身后拖着的文件箱上那黑金相间的Logo可知，他们来自御四家的另一支：「獾记」。
哼！同行相轻！
此刻不想被打扰的马赛克十分狂傲地抬眸，目光霎时柔和了——眼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鬓角长长地衬着明净白皙的皮肤，笑容甜美，充满朝气。
美女身边是个干干净净的小生，过载的电脑包几乎压过了身板，他佝偻着身子主动打招呼：“我们也准备搭乘下一班火车回魔都。”
“你们好……”
苏苏霜的“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马赛克“啪！”合上笔记本电脑，挪了一下屁股给他们让座，苏苏霜被无情地挤到边缘。友军坐下之后，马赛克热情地与他们攀谈起来，话题很快就聚焦到这个把女人当男人、男人当牲畜的审计行业。
美女：“每个公司都在缩减成本，尤其是咱们这个行业，业务量缩水也是可以预期的。”
马赛克一咧嘴，恶意地揣测：“难道，真的不是因为签下项目的小布尔乔亚为了业绩饥不择食，或纯属无能而取不到高报价，抑或吃了客户比特币？”
友军二人都笑起来，笑声比较苦涩。
小生男笑完摆摆手，轻声说：“上头的事咱不道。”
苏苏霜见马赛克眼皮一翻，继续大言不惭：“现在经济形势不灵，要不然，劳资早跳槽高就了！”
“可不是嘛！”小生男表示赞同，但是，“一想到房贷我便不敢裸辞，捧着心碎继续干活。”
美女的眼珠骨碌碌地一转：“我们那儿有一个前辈，一不爽了就写辞职信，当他洋洋洒洒写完，情绪也就发泄得差不多了。据说草稿箱里的辞职信都写了十几稿了，好几万字了呢。”
苏苏霜问：“他辞职了吗？”
“在他想辞职的第1001天，晋升了经理。”
啊？苏苏霜觉得不可思议。
“三年熬成小布尔乔亚，(ˉ-￣～)”马赛克的表情却十分不屑，“哎，不说了不说了，咱们整点开心的玩吧。”
在他的邀请下，四人互相加了微信，准备开两局峡谷。美女婉拒，她说她玩得不好，马赛克答应带她走双人路。
一排四人翘起二郎腿——开黑！
【First Blood！】
“你觉得，你——能——杀——死——我？！”
“不！我，不——死——！”
【Double Kill！】
【Triple Kill！】
“过来吧，让我再杀你一回！哈哈哈哈！”
【Rampage！】
「带薪追风千里马大侠」长剑在手，口吐芬芳，行云流水般地补刀和走位，carry全场；
美女过谦了，她与马大侠配合默契，既能穿插压人也能稳健发育甚至小c，再看她的游戏ID：「辅助不是混子」，如雷贯耳、名不虚传；
小生男也实力非凡，中单把握进退节奏，开团血虐对手，注重细节，完美扣杀，他的ID：「善战者无智名」，令队友肃然起敬。
【An ally has been slained.】
“苏二……你在干嘛？！”
“撤退！撤退！”
【Executed！】
“苏二！你，别再送人头了！”
“苏二！离那头牛远点！”
苏苏霜：“……”
工作时没见他有那么多的指示。
其实苏苏霜才是玩得肉眼可见的最菜的，菜到不敢说话。她的ID：「啊这、啊这这」，……
不知不觉，动车已经等候多时。
「啊这、啊这这」在最前方招手：“快快快！同志们~~”
「善战者无智名」拖着两个箱子，跑成了S型：“来了！来了！”
「辅助不是混子」只背一个电脑包，迈着不大的步子，发出阵阵娇喘：“等……等等我呀！”
四人一路日剧跑，四个文件箱、四个电脑包，上面印着各自公司的logo，构造几乎没大差别，「带薪追风千里马大侠」踩着点跃进了和谐号动车。
“惊险惊险，有惊无险！”他一边锤击自己的胸口，一边大喘，恨现实中自己没有闪现技能。
即将去各人的座位，队伍解散，马赛克十分依依不舍地说回魔都会再联系大家。不知他是不是故意客套，苏苏霜在一旁只有点头的份。
不到一个月，马赛克他、结、婚、了。
直到在婚礼上一睹新娘的真容时，苏苏霜才惊觉——
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原来，真有“一见钟情”这戏码！
原来，怪事都只发生在怪人的身上！
原来，马赛克才是我部门的社交天花板啊！
一年后，他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朝九晚五小财务的梦想”、“避世苟活的老庄哲学”、“「让我再杀你一回」的暴力宣言”等，从此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变得顺从而又识大体。二部门不再有“怪咖”，峡谷少了一个MVP的“英雄”，三次元多了一个勤恳搬砖的“小马”，泯入众生矣。
蛇记，只有苏苏霜还觉得此人不简单，连在夕玥的面前也毕恭毕敬地尊称他一声：“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