Ψ·薛定谔的猫

—·记忆中的桐秋里·—

弄堂口传出弦乐器合奏的舞曲,小女孩踩着平跟圆头鞋,随着美妙的乐声翩翩起舞,她的父亲带着她轻轻摇摆着身体,翠绿色的蓬蓬裙在灰暗的小巷口轻扬,分外喜悦。

音乐声止,她学着专业舞者的动作把脑袋向后仰去,以一个独特的视野眺望着熟悉的弄堂——

巷子很长,煤球炉冒着向下的袅袅青烟,蒲扇吧嗒吧嗒,汽笛声一阵一阵。乌黑的露台上稀稀落落地摆放着统一规格的花盆,半透明的白色花朵随着晚风微微摇摆。

由于把头弯的太厉害,血液不流通,视野变得朦胧了,快要茫然失去意识之时,一只黑猫像颗子弹似地跳出来,向这位父亲扑去——

“啊!”

男子出于本能地把胳膊缩回,女孩顺势向后倒去,脑袋沉重地撞击灰色的砖地。当他回过神时时,只看到女儿整齐划一的头发像扇子般散乱地展开,小小的身躯被一片越来越深的红色包围……

“叶子!!!”

街坊邻居们纷纷跑出家门,男的帮忙呼救,女的则把孩子们往家里赶,事故现场一阵忙乱。

年轻的父亲腿一软,噗通,跪地。殷红的血迹将他的白色西裤渐渐浸蚀。qupi.org 龙虾小说网

第二个月,紧临事故地点的两户人家一同搬去了市中心一个闹中取静的小区,他们花掉所有积蓄还背上了按揭,但是走得非常坚决,为的是让下一代有良好的成长环境,忘记狭窄阴湿的弄堂,最好也彻底忘了不幸的邻居。

—·Ψ·—

山寺此花是个性格恬静的女高中生,她见身边资质平平的同学们一个个书读得背脊佝偻千度近视,觉得没意思,社会知名人士从来不是死读书的人,于是定下标准,及格就够了,多余的时间全部用来看小说。因博览群书而多思多虑,主见不常示人,总是一副高凌云空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样子。

身为高一(1)班的班长,伍辰处处争强好胜,喜欢抛头露面,她与山寺成为了好友,起因是山寺同学上体育课躲在树荫里看小说被她发现——

“你怎么没去跑步,在这里干嘛呢?”

“我……身体不好……”她慌慌张张地把书藏在身后。

“身体不好才要强身健体啊!”

“我情况特殊,不能剧烈运动……”

“体育课我就没见你上几次,也不是每堂课都有剧烈运动!”

“哎……反正我不能跑步。”

“我看你总是故意躲开大家。到底有什么理由?”

山寺攥紧手中小小的文库本犹豫着,纤弱的身子在风中摇摆,伍辰意识到自己太严厉了,于是转移话题问:“你看的是什么书?”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

“那么古早的书?”

“近现代的都看完了。”山寺故意夸张。

伍辰大忙人平时没空看闲书,最终,山寺答应为她讲故事作为受庇护的代价。

“芥川所写的地狱没有天灾,只有人间。当良秀扑入火场要救女儿的时候他看到了地狱,于是拿起画笔画下了惊才绝艳的《地狱变》,此画震撼人心的程度之甚可以使所有人忽略良秀的失格,他们反而竞相称赞说:「画得真好,真的地狱!」。「毁灭」何尝不是一种审美,例如烧毁金阁寺和永久留在了画作中的女儿。”

她就像格林童话中的笛子手,阴暗晦涩的故事经由她之口娓娓道出有着引人入胜的魔力。当别的同学在操场上挥汗如雨,自己在树荫下有这样一个美女面对面给自己开小灶,伍辰如沐春风般很是受用,听得津津有味,但她却对山寺的品味并不满意——

“你我年纪轻轻,不该沉迷于如此颓废破碎的文风,下一次给我讲夏目漱石的《我是猫》吧!”

同学们作为旁观者,啧啧称奇:没想到山寺和伍辰如此投机,俩人在一起只见山寺在不停说话,果然是,只有旗鼓相当彼此才能互相为伴啊。男生们自我安慰,不要光去赞美高耸的东西,平原和丘陵也同样不朽——但还是忍不住会向上眺望。

陆鸣天相貌平平,身材普通,却喜欢上了山寺,每当她看向自己这边的时候,心脏就突突乱跳。奇更奇在她右眼下那颗恰到好处的泪痣,将她衬托得极其温柔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眼波流转,却是咫尺的天涯。节奏全乱。茶饭不思了几日,终于开口向伍辰求救。

什么!

——此花是50%的日本人诶。

——我知道的。

——她……似乎对恋爱没什么兴趣。

——我知道的。

——而且我觉得她现阶段对人类也没什么兴趣。

——我知道的。

——她……柔柔弱弱,身体也不太好的样子。

——我知道的。

——你不是很出众的那型。

——哎!我知道的……

一问一答之间陆鸣天慢慢低下了头,但马上又抬了起来,眼里射出决心已定的目光——“所以,你一定要帮我!”

“好吧,我支持你。作为一个男人遇到喜欢的人,就应该跨出勇敢的第一步!”伍辰大力拍拍他的肩膀,传递无限鼓励。

除了制造偶遇和独处机会这类戏码,她还得客串知心姐姐,开导开导闺蜜,“当你得到别人善意的时候,请务必跨出回应的那一步。”

山寺却很淡定地回应:“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你的跟班。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下学,出双入对,就没有一时冲动过吗?”

什么?她在担心这个呀!伍辰忍不住大笑,在山寺看来却有掩盖心虚的嫌疑。

她立即否认道:“正因为自小厮混玩耍,所以失去了火花;正因为了解你们,所以,你要相信我!”

山寺有些动摇,“可这……算不算早恋?”

早恋?全世界似乎只有我们有这个奇怪的概念。伍辰在内心疯狂diss,说出口却是很佛系的一种语气:“世事无常,人生苦短,不如早早相逢。”

那天午休,山寺坐在角落,一头乌黑的长发披肩,单手托着一侧的脸,眼睛瞧向窗外,嚣动的人群将沉静安坐的她剥离,仿佛她是神祗。

陆鸣天坐在她的对面,痴汉的眼神狠劲地盯着心仪之人——课桌上放着两个一动未动的饭盒。

虽然说,人生一场戏,不演没意义。但是入戏太深,难免要吃些苦头。伍辰站在讲台后,慈爱的眼神关注着这两个人,有些心疼男主角。

初恋是这样的了。心动的那个人只能仰望,除非对方也喜欢你,否则,使尽浑身解数,也未必能换来对方的一次俯首。

山寺把视线从窗外收了回来,对陆鸣天笑了一下,轻启朱唇,不知说了什么,但见陆雨田的眼睛里迸发出愉快的光,嘿嘿嘿笑,用手指擦鼻子。他高兴起来是有这么个小动作。

之后,两个年轻人的爱情就很简单:

——喷薄日出,午后微风,夜晚静谧,只要她在,我便欢欣。

——同爱可以靠近,生人请勿打扰。余生,请多指教。

“你真的喜欢他?”伍辰蹙着眉心。

“嗯?”山寺奇怪地看着她。

“可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勉强自己啊!”

“为了你?……难道他没有优点吗?”

“有么?”伍辰瞪大了眼问。

“我喜欢鸣天君的眼睛,喜欢他笑盈盈的嘴角,喜欢他话里有话的表情,喜欢他说话时起伏跌宕的语调,喜欢他恰到好处的手势、亲昵和沉默,喜欢他说的那些生动的轶闻趣事……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形成一股强大的气场包围着我,让我忘记自己置身的这个沉闷无趣的现实世界。”

她的声音低低的,但有种力量,是一种圆融的刚执。

伍辰垂目,甘拜下风。

原本活得跟仙人似的山寺,这下有了实实在在的依靠和寄托,终于从山顶下凡到了人间,一瞬间头不疼了腰不酸了,连上课都变认真了,还不缺勤了,数学课不犯困了,体育课不溜号了,体质也变强了,在陆鸣天的影响下逐渐和同学们打成一片,甚至决定报考大学了。

看到好友的一切都在往积极向上的方面发展,伍辰也为她高兴。

高三那年,山寺的父母特地找了一位经验丰富的退休中学教师来替她补习全科。这位老师风趣幽默,对于不甚了了的知识点举重若轻。一对一的辅导当然胜过坐在四、五十人的教室里瞎子摸象。

家长会上,山寺的父亲问班主任:“我女儿能考上大学吗?”

“绰绰有余。”

忧心忡忡的父亲又问:“可以考进一本吗?”

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

班主任笑答:“保持现有的状态,可以冲击211。”

“那也算不错了,是不是?”

“对她而言,已是十分理想了。”

高考结果出来之后同学们都奇怪,每次模拟成绩稳居年级前五的伍学霸,居然没有报考清北复交!

她以高出分数线50分的成绩,与山寺和陆鸣天考取了本地同一所211大学,山寺进了日语学院,伍辰和陆鸣天进了经管学院,一个金融学专业,一个工商管理。

—·Ψ·—

日院的周围栽了十株樱花树,只在春天短暂绽放的粉白色吉野樱包围着这座和氏装修风格的教学楼,每年那短短的两周时间吸引着校园内外的无数情侣在绚烂的樱花雨下打卡留影。

樱花树下常有流浪猫出没,一天放学,三人照例一起去看猫。

山寺熟练地把猫粮倒在碗里,两三只流浪猫现身围在她的身边,在夕阳的映衬之下,这幅景象既美妙又神奇,陆鸣天很是欣赏。

一只晃动的箱子吸引了山寺的注意,她指着那只不安分的箱子,眼睛亮晶晶地问:“你们猜,箱子里面有没有猫?什么颜色的猫?”

陆鸣天捏捏女友的鼻子,很配合地回答道:“这个问题你得去问薛定谔。”

作为堂堂的大学生,竟然无知到了这般地步!

“薛定谔研究的是量子物理,不是箱子里面有没有猫!也不是猜猫的颜色!而是在没有打开箱子之前这只猫处在什么状态。因为原子处在衰变和不衰变的叠加态,所以猫也陷入死和活的混合状态。只有当出现观察者的时候,上帝才随意地掷一下骰子,波函数坍缩,要么「猫活着」,要么「猫死了」;或者上帝不掷骰子,而将世界一分为二,把我们投射到分别是「猫活着」和「猫死了」这两个平行宇宙中……”

伍辰向来高标得连自己都肃然起敬。看着治学严谨的她又开始像高中班长那样迫切想要教化众生,陆鸣天和山寺在空气中哈出一团团的白气。

伍辰觉得他们很可恶。自好上了之后便时常拿出主人看宠物的态度对着自己,没有礼貌,当他们得意忘形的时候,比如现在,她会回敬他们一个大大的冷脸。

陆鸣天调侃道:“如果这个理论的标题是「薛定谔的蚯蚓」或者「薛定谔的蟑螂」,谁会关心呢,爱死不死,爱活不活。”

“但小猫就不一样,人人都关心。”山寺走到了箱子跟前……突然惊叫一声,跌倒在地,两腿不住地往回缩。陆鸣天一步冲了过去,一股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把箱子拉到跟前,里面竟然是一只被残忍地截了肢的黑色小猫!褐色眼珠中的宝光逐渐褪去,剩下没有生命的、玻璃似的眼睛,猫死了。

“此花……”伍辰神色惶恐地转向了山寺。

“此花!此花!你怎么了??”陆鸣天大急。

“药……药在我包里,辰……”山寺满头大汗,表情痛苦。

“辰,找药!在她的包里!”

伍辰反应过来,赶紧从山寺的挎包中翻找出透明药盒,拿出一颗药丸放进她的嘴里。

“没事的,别太担心……”

“你怎么知道?!”陆鸣天脸色惨白,搂着怀里的山寺。

“这情况以前也发生过,那时你和她连普通朋友都不是。”

“到底什么情况?把话说清楚!”

见他急火攻心,眼如铜铃般地瞪着自己,伍辰知道那件事情山寺还没有告诉他……

陆鸣天不耐烦地用眼神示意她赶紧说,伍辰却还在思忖些什么。

山寺咬碎了药片咽了下去,渐渐恢复了镇定,脸色依然苍白。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陆鸣天严正以待。

“我有先心病……”

“因为她不想因此被人特殊对待,所以我答应保守秘密。”

“回宿舍吧。”陆鸣天一把公主抱起女友,眼底闪着水光,脑子还在想着「先心病」的意思。

“……我们不该让你去接近可疑的箱子。”伍辰跟在一旁懊恼,“不知谁恶作剧!可恶!简直就像等着我们去看一样。”

陆鸣天说:“作恶之人熟悉我们的作息。”

“不会吧!”伍辰惊叫。

“绝不让这种事情再发生在此花身上!”

陆鸣天额角上的青筋一跳一跳,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山寺温顺地趴在他的肩膀上,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脸埋在他的颈窝里。

伍辰眼尖,往旁边一跳,与他们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

三人一行走到宿舍楼楼下,伍辰扶住山寺的胳膊帮她着陆。

“宝贝,我明天来看你。”

“明天见。”

照说已经没他的事了,但陆鸣天没挪步,脚像粘住了似的。

诶?伍辰一个抬眼,见这两人深情对望,那灼热的眼神仿佛瞬间传递了千言万语。

白眼简直快要翻到了天上——

“天天秀恩爱有什么了不起,有种秀个孩子给我看看呐!”

她不顾还挂在自己手臂上的虚弱的山寺,把陆鸣天一路推出十米远。

—·Ψ·—

半夜睡不着,陆鸣天想到了童年时候那个悲剧,起身给家里拨了个号,响到第二声就被接起,传来一声惊惧的——“喂诶!”

“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谁?”

“叶叔叔,他现在好吗?”

“……叶叔叔?哪个叶叔叔?”

陆鸣天压着声音:“就是咱们以前弄堂里的邻居。今天我们在学校发现了死猫尸体,非常惨……”

“和叶叔叔有什么关系?”

“叶子是煤球害死的。”

“叶子?啊~那个女孩,是野猫害死的。”

听父亲还在努力装傻,陆鸣天只得苦笑:“「煤球」就是那只猫,是你买给我的八岁生日礼物。它来才一天就闯了大祸,你当晚把它扔到很远的地方,紧接着搬家。没有人知道猫是我们的——连伍辰也不知道。”

“……哎!你妈妈跟你说的?”

“在我记忆中,从来没忘记过。悲剧发生之后巷子周围经常出现猫的尸体,一开始只是黑猫,后来什么颜色的猫、什么死状都有……”

看来瞒不住。

“……叶阡陌离婚之后就离开了上海在杭州找了一份工作,类似于程序员之类的,早就开始了新生活。叶子的去世只是一场意外,快忘记!死猫也是巧合罢了。”

“那为什么直到叶叔叔被扫地出门,猫的尸体才没有再出现过?”

“这两件事不可以相提并论,别再胡思乱想!——辰辰怎么样?没被吓坏吧?安慰过辰辰了没有?”

“不用担心她,她是条汉子。”

“臭小子!快去睡觉!”

挂了电话,陆鸣天松了一口气,也许今天只是个倒霉的巧合……

是应该忘记。不过,叶叔叔真的开始新生活了吗?这就是他们一家故事的结局吗?陌生人尚且无法忘怀的悲剧,何况当事人?此事或许永无结局。

这起意外给他们三人留下了严重的阴影,爱猫人士从此看到野猫都躲得远远的,也再没有踏足樱花树下。

好在偌大校园有的是流连散心的好去处。

管院旁是一片桔梗园,到了秋冬时节,蓝紫色和白色的桔梗花开始绽放。传说中桔梗开花代表着幸福降临,伍辰收集起掉落的花瓣,把它们晾在窗台上,干透了之后放在床头和书桌上,闻干香的同时,心情也能感到平静。

另外又做了两片薄薄的书签,淡淡的蓝白紫三色晕染。一期一会,她希望把花开的季节挽留在彼此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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