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贤身贵体

因为提前告诉了顾里他们过午时再来接他。

所以马车并未在府学门前停留。

出了府学,商榷没有停留,信步而行,向山下走去。

所幸上山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即使无人带路也至于走丢。

本想着会在山下等上不少时辰,结果商榷刚行至山脚,就看见了自家的马车。

顾里正坐在车辕上半靠着前窗闭目养神。

小用则像个解放区的孩子,撒着欢地追着杨絮跑。

难得见他这么开心。

商榷并没有出声,而是站在山下,回望着半山腰上的府学。

此次府学之行,商榷算是达到了目的。

只是方才对仗之间,他感觉到几股打量的视线。

只因在论学之中,不好回头去看。

就只好放出精神力去探察。

盯着他看的是几位公子模样的人,身边还跟着几个簇拥。

公子桓也在其中,公子仲站在他的身旁。

他们散于院中,并未入席,也并未居于一处,可见并非同道中人。

商榷不解,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何值得关注的。

《三字经》和《弟子规》都只是蒙学之物,纵然三字韵文这类载体新颖,也至于让诸公子关注。

难道是因为那首诗?公子律在论学时特意点出自己擅韵律,难道是跟这韵律有关?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在方才的论学之中,他出言也就更加慎重。

看似款款而谈,实则皆是空话。

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是好是坏全凭当事人自己的选择。

此时的商榷混然不知,他手中的《国礼》正是由公羊生亲自篆刻的《国礼》全篇。

而《三字经》里被他忽视的细节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顾里小憩了一会儿,睁眼时余光就瞥见站在山脚边出神的商榷,不由喊了一声“少爷。”

小用听到声音回过头,立即扬起一张笑得快裂到耳根的嘴跑了过来,也跟着叫了一声。

商榷回过神,抬手在小用的他头上按了按。

这少有的亲昵的举动,让小用更开心了。

……

难得来到府城,商榷也不急着回去。

又见时近正午,商榷就让顾里驾车回城,去了城里的食寮。

昨日到的晚了,商榷没有看清这城里的景况,只觉得暗蒙蒙的,一入夜少有灯火。

晨起又走得早,商榷上车后就在闭目养神,也不知城内到底是个什么情景。

在原主的记忆里,府城是仅次于郡州的大城市。

街道繁华,人流攒动。

如今阳光正好,商榷又非女子,就把车厢上遮着窗户的布帘掀了起来。

街道两侧多是单层木制建筑,外表暗沉沉的,有的刷过桐油,有的没有。

偶尔有一两间双层的建筑多是客栈,规划并不整齐。

街道很窄,只能并行两辆马车的宽度,但街边常有杂物或堆着货物,有时还有人路过,让街道变得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了。

商榷皱了皱眉,看惯了后世的城市繁荣,眼前的景象实在不像是一地府城该有的景象。

古时的城内往往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格局。

商榷以为顾里这是绕行至南城或北城了。

直到顾里把马车停在一家两层建筑的食寮门前。

商榷下车左右看了看,这才确定这竟然就是府城内最繁荣的街道。

此时正是午时刚至,本该是食寮生意最好的时候,可眼前这间食寮竟是门可罗雀。

着实看不出眼前这食寮究竟好在哪里,能被称之为府内最好的饭庄。

商榷不敢相信地问道:“这是城里最好的食寮?”

“少爷,这确实是这城里最好的食寮了。”

这时,有两个小二模样的小子快步迎了出来,一个去帮顾里停马车。

一个则满脸笑意地迎着商榷他们往店里走,“几位客官里面请,我们这可是府城里最大最好的食寮,您想吃些什么,尽管说,小的去给您准备。”

因为出门在外,商榷这几日都是让顾里和小用跟他同桌而食。

店里没有包厢,大堂里有零星的有几位客人,衣着很是简朴。

商榷选了靠窗的一处座位,脱了鞋子上了榻,盘坐而下。

小二立在榻下,介绍着说道:“几位客官要吃点什么,小店有炊饼,粟米粥饭,烤炙肉。”

看了看几人的衣着,又说道:“我们店里还有腌菜和煮莱菔。”

莱菔也就是萝卜,这时必定是窖藏过冬的,估计也不会太好吃。

商榷就说道:“那就上点炊饼和豕肉吧,再来一份腌菜。”

小二立即问道:“不知客官想吃什么肉?”

商榷道:“就来点豕肉,另外再上份羊肉。”

小二愣了一愣,好半晌才恍然道:“客官说的可是野豕肉,那肉腥臭少有人食,这个小店还真没有。”

商榷也愣了下,双目慢慢睁大,“没有豕肉?这府城周边没人养豕吗?”

小二笑了起来,回道:“客官说笑了,现在哪还有人会养豕啊?连宫里祭祀都没有豕肉用了。”

小用在一旁低声道:“少爷,现在确实无人会养豕。”

商榷转头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的顾里,见他也肯定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

先前他以为是因为嫡庶之争,才让青鸿先生压下了公子桓帮他整理的具名文书,没想道竟是因为这个……

商榷开口问顾里,“那这六畜,现在都是什么?”

小二却在一旁接话道:“客官又说笑了,哪有什么六畜,官家定的只有牛马羊犬这四畜罢了。”

商榷又叹了口气,再次感叹道:“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公子桓初一见《三字经》就乱了方寸。

难怪,公子祁更是在当天就去而复返,若非被姜、冯二人之事搅了,恐怕当晚公子祁就会开口问询了。

也难怪李信那么急不可耐地跑到家中拉拢自己,纵有姜令的原因,也不至于那般急迫。

更难怪那些公子模样的人会注意到自己。

原来岔子出在这里。

他只见《农时》之中提过饲豕,却不知现在已经没有饲豕之法。

他只见《农时》之中提过稚不过手,却不知这鸡根本未归于家畜之列。

这自以为是的裂根性啊。

商榷又叹了一口气,对小二说道:“你随意上点吃食即可,我们还要赶路。”

小二应了声就去传膳了,离开时还回头看了商榷几眼。

大约是奇怪这书生竟然不知鸡豕不可饲养的事。

草草地吃了饭,商榷也没了逛府城的念头,让顾里直接驱车往回赶。

一路上他都在思忖如何应对这疏漏。

豕即彘,也就是猪,在华国历史上,商、周时代已有猪的舍饲,并发明了阉猪的技术。

而随着农业的发展,养猪已不仅仅是为了食用,同时也是为积肥。

汉代以前虽已有舍饲,但直至汉代时止,放牧仍是主要的养猪方式。

随后,舍饲与放牧相结合的饲养方式逐渐代替了以放牧为主的饲养方式。随着养猪业的发展和经济文化的不断进步,养猪经验日益丰富。

隋、唐以后养猪已成为农民增加收益的一种重要手段。

古代经常用猪代表财富和生育。商代的猪被人认为是贵重、吉祥的礼物。而在一些重要的场合,猪也是重要的祭品之一。

在《国礼》之中也有以豕祭祀为最高礼的记载。

多重原因杂叠之下,商榷才忽视了此问题。

这也是众人对饲豕之法重视的原因。

而商榷在无意中,间接地透露了他会饲豕,这才引起了诸多关注。

因为会养猪而被关注的穿越者,商榷这也算是头一份了。

还有……还有他交给左晋明的红薯藤。

此时红薯已经种下已经有一个月了,红薯苗都长了一拿长了。

出来时,周边山上草食的小兽已经尝过了。

左晋明还派了人在田头拦了一道栅栏。

商榷没忍住还间了些嫩苗来吃。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在农业技术低下的时代,农家常常会试种一些动物食用后无事的植物,以便发现新的吃食。

这是官家允许的,只是农家大多只会在荒地上少少地种一些。

不会像商榷这样大面积的种植。

因为有暖棚的关系,我这样也不会有人质疑。

但若是此物初种就能收获,那就不正常了。

原想着等红薯长成了捉些猪来养,慢慢地引导大家发现此物可食。

现在来看……还是他太过想当然了。

这两个大雷着实是他自己埋下的。

但不管如何,所有事都要等到乡试秋闱之后再说。

而他之所以急着回去,不过是为了再《农时》之上再添几笔。

实在不行就弄堆杂册、残简之类的,把一切都推给原主的祖上。

反正他们又不能去阎王殿核实。

噢,对了,这个世界还没有十殿阎王的说法。

……

带着一腹愁肠,商榷回到了源溪村。

不过五日光景,商榷再看源溪村,总有一种世外桃源之感。

进村时,路过里正家门前,商榷便叫顾里停车。

下车后,着他们二人先行回去,自己则去了里正家里拜访。

里正正坐在院中,手里的草编已编了大半,看得出是个簸萁。

见商榷来访,也没有站起,而是指了指一旁的脚凳,“坐。”

商榷一撩衣摆坐了下去,顺手帮里正整理竹条。

都说人老成精,物老成怪,里正见他这般就知道商榷必定有事,于是开口问道:“商生出了一趟门,可是开了眼界?”

商榷是带着麻烦来的,自然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问道:“叔,我想问问缘何现在大家都不养豕了?”

有些事,商榷要提前跟里正说明。

虽说出了五服,但商榷与源溪村的商氏一族本就是同宗。

自己埋下的雷,若处理得好倒也罢了,若处理不好说不定还要连累别人。

“这养豕之法自十国之乱就失传了。”

里正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又说道:“怎么,从你父亲留下的简卷中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商榷心中一喜,顺势应了一声“嗯”。

里正声音不急不徐地说道:“当年你太爷爷分家时,就喜欢要那些祖上传下来竹简,你父亲也常常摆弄这些,甚至还考上了秀才。”

里正的话正是商榷想听到的,“这段时间,见你家中变化,你又有意参加乡试,我就知道你手里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只是没想到竟然是饲豕之法。”

里正看了看商榷,语气格外坚定,“你放心,咱源溪村商氏也不是谁都能拿捏的,明天我着人请族老到祠堂把这事说上一说。”

什么分家时祖上传下来的竹简?那根本就是没有的事。

里正的这番说辞想必是在心里想了许久了。

过去不说,是因为商榷没有意识到他暖棚里的那些东西,究竟是怎样的惊世骇俗。

如今这样告诉商榷,也只是为了保全商氏一族。

商榷心知肚明,于是一咬牙说道:“叔,榷所得不止如此。”

既然已经惊动族人,那不妨一次性惊动个彻底。

里正闻言眯起了眼。

商榷也坦然回视。

半晌,里正才说道:“你父亲没和你说过商氏一族的来历吧。”

商榷懵然地摇了摇头,不明白里正的意思。

里正放下手里的东西,随手弹了弹身上的竹屑,站了起来。

“源溪村商氏是殷虚商氏的嫡枝。”

商榷闻言也站了起来,一脸的惊诧。

殷虚商氏,乃一千五百年前大殷国王室。

《国礼》有载,殷虚商氏为人族正统。

一千年前,镐京姬氏以商王无道为由,号天下诸侯王起事。

得天下而取代之,建立大成国,殷虚商氏就此消声弥迹。

然而,姬氏当权不也不过三百余年。

因为姬氏建国时诸侯王出力不少,姬氏至始至终都未能收敛王权。

致使各诸侯王权利过大,形成王权积弱而诸侯势强的格局,这才有了后来的十国之乱。

也就是现今十国的前身。

若非一百年前“仁圣”庄轲,促成十国会盟,消战于文,只怕这天下还在纷争之中。

商榷没想到自己随意一穿,竟然还是个王族之后。

而且最算过了一千多年了,世人依旧认为殷虚商氏才是人族正统。

否则《国礼》也不会有此记载。

可,若是这样的话……

商榷正色道:“榷无意引天下纷争。”

里正呵呵笑了起来,“放心,商氏灭国之时就立有祖训,殷虚商氏兴族不兴国,世人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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