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动心

张弓觉得自家主人最近走神的次数越发多了起来。就比如现在,他得了京墨传回来的消息一刻也不敢耽误地送进书房,可还没禀告两句,桌案对面的玄澈眼神已经开始放空,思绪早就不知飘向何处。

郎君果然对我有意见!张弓非常受伤地想道。

“郎君,这是师父传回来的信函,我给您放在这里啦?”他悻悻地从怀中掏出还热乎的蜡封信笺,刚准备放下便瞅见桌上摊开的画卷,不由得一愣:“咦?”

桌子上放着的还是之前玄澈画给初一的那副白描人像。

和外界盛传的不学无术不同,玄澈在老国公的悉心教导之下,礼乐书数均师从大家,一样都未曾松懈,作画自然也是信手拈来。可是他并不热衷于此,除了老国公和韩阳公主寿辰的时候彩衣娱亲画画仙鹤青松图之外鲜少动笔。

所以张弓先是惊讶于玄澈难得主动画画,其次瞧见画上的内容就更加摸不着头脑。

难不成是这关外生活太无聊,郎君都开始画自己解闷了?

玄澈被张弓的一惊一乍弄得莫名其妙,不由挑起眉毛,等他解释。

张弓的表情充满了疑惑:“郎君,您怎么想起画自画像了?”

“你说什么?”

玄澈眼风一扫,张弓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把京墨的信像挡箭牌一样举在胸前,结结巴巴地说:“我说、我说师父传信回来了。”

“不,后一句。”玄澈用两只手指把信夹过来,随意地放在一旁的书堆上。

张弓为难,郎君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随口的一句闲话都不放过。他仔细瞅了瞅桌上的画,又大着胆子端详了玄澈一番,犹犹豫豫地开口:“我以为您画的是您自己,难道郎君画的是旁人?”

玄澈顺势也低头审视了良久,拧眉问道:“你当真觉得是我?”

“没错!”

张弓的直觉告诉他,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其他答案。心中有了底,他便斩钉截铁地答道:“画上的少年虽然没有五官,可这身姿,这气度,这整个人不就是郎君您嘛!”

玄澈将画拿远,从上到下逡巡了好几遍,蓦地,幡然醒悟,随即徐徐笑意如同漩涡般涌现,不加掩饰地一层叠着一层。

以往他的笑容也不算少,但大多数时候嘴角的弧度都十分牵强,薄唇一扯,总透着几丝不以为然,显得非常应付了事。像这样直达眼底的纯粹欢欣和愉悦,纵是常年陪伴左右的张弓也难得一见。

玄澈的眼睛里浸着星星点点的星芒,显然心情极好。可他却撑着下巴竭力收敛起笑意,心口不一地否认道:“是么,我倒觉得我比这画上的人好看多了。”

可是,这画也是您自己画的呀。张弓傻眼,面对郎君突如其来的别扭劲儿竟无言以对。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玄澈突兀地问道,眼神中流露出的迷茫千载难逢。

虽然常被人诟病浪荡不羁,可这的的确确是玄澈的第一次动心。

仿佛一颗轻飘飘的种子在心间游荡,不经意地落下,然后生根发芽。但它依旧摇曳孱弱,谁也不知道以后究竟能长成一朵转瞬即逝的花,还是一棵溶入骨血的参天大树。

玄澈真心实意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原来正视自己的心意仅仅只是第一步,密切地关注和她有关的一切,被微不足道的小事影响着喜怒哀乐。

但是,然后呢?

要怎么灌溉怎么呵护,未来是花还是树,他万般好奇,也万般困惑。

“啊?”

另外一个纯情少年张弓比玄澈还要茫然,心想到底是自己变傻逐渐听不懂郎君的话了,还是郎君伤势加剧,药吃得不够多?

总而言之,他们二人总有一个不正常。

玄澈语焉不详地接着问:“张弓,你有心悦于谁么?”不等张弓说话,他又笃定地摇摇头:“算了,你肯定没有。问你也是白问。”

“郎君,你可说错了。”张弓不服气地说:“我堂堂七尺男儿,难不成连个看上眼的小娘子都没有?”

玄澈对他的行踪可谓是了若指掌,他质疑道:“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张弓就是逞一时之快,细问之下肯定露馅,他支支吾吾道:“哎呀,郎君您又从来没有问过我。”

他脑筋转得飞快,想要如何回答才不会丢脸之际,突然灵光乍现,把玄澈这些日子以来令人费解的举动串联在一起,恍然大悟:“郎君,我的事情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莫非您对谁动心了?”

玄澈下意识地拂了拂额角,有些不自然地清咳了几下,坦言道:“算是吧。”

除却纨绔的狼藉名声,他的好皮囊和好家世依然吸引着形形色色的女子飞蛾扑火般涌来。可惜年纪轻轻的郎君从未将谁放在过心上,风流的眉眼中藏着常人难以察觉的薄情漠然。

张弓瞠目结舌,他从小相伴玄澈左右,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亲眼见证郎君承认心动的这一刻。若不是怕被他恼羞成怒杀人灭口,张弓恨不得转身开窗开门昭告天地,我家郎君终于长大了!

“郎君……”最初的震惊过后,张弓克制了又克制,还是忍不住啃着大拇指,半吞半吐地问道:“您喜欢的人莫非是隔壁的林初一?”

玄澈嗤了一声,神情有些得意,又隐隐藏着些赧然,他点着画上的人像说:“明明是她喜欢我。”

“何、何以见得啊?”

张弓揣测,难道林初一向郎君告白了?这小娘子居然如此生猛?

“这是我按照她的描述画出心仪之人,你也觉得就是我吧?”玄澈的视线仿佛黏在了画上,越看越觉得张弓说得有道理,此人明明就是自己。

好吧,果然还是我们郎君一厢情愿多一点。张弓腹诽道,您不是刚才还不屑地表示自己比画上的人好看多了么?!

无力再纠结谁动心谁欢喜,和现在想法异常跳脱的玄澈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张弓干脆直奔重点:

“您接下来是什么打算呀?”

初次领略到心动的玄澈果不其然地被问住了,他怔了怔,记起了之前的约定,微笑道:“和她一起去放花灯。”

又过了些时日,眼看着离除夕越来越近,初一除了按时来给玄澈换药推拿,竟然再也没有提过放花灯的事情。

某日敷完药,玄澈终于沉不住气,开口问道:“你不是约了我去放花灯么?不作数了?”

初一连连摇头,赶紧解释道:“没有没有。放花灯的事我一直记在心上。而且我早就打探过,那个可以提前放花灯祈福的寺庙因为吐如纥占城的缘故,暂时被征用来收留无家可归的乡亲们。现在啊,那里人又多又乱,不适合郎君您去。”

玄澈不置一词,显然不接受这个理由。

初一凑到玄澈近前,仰着脸说:“不然再等等?正月十五的时候就各处都可以放花灯了,咱们到时候再去也不迟。”

“你不是喜欢提前许愿么?”玄澈忍住掐她脸颊的冲动,默默缩回手指。

初一笑道:“今年特殊嘛,我已经足够幸运了,不能太贪心。再说了,您答应我的画还没给我,我花灯都没来得及做,拿什么放?”

想着书房里那张完成多时的画,玄澈的眼神有片刻的游移。他后来又添了些内容,倘若初一见了,定会知晓其中的含义。

可是她的心仪之人不就是我么,为何她看起来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连眼神都这般坦荡,戏文话本里的含情脉脉,欲说还羞呢?

玄澈故意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我画好了自会给你。”

初一总算有了借口,“那就改到十五再去放花灯吧,这样您也有足够的时间把画画完。郎君,您意下如何?”

玄澈的视线追随初一多时,也不见她有任何躲闪,不经有些失落,还伴随着些许不甘:“花灯可以十五再放,不过我在屋里闷了多日想出去走走。你说的寺庙也不是去不得,透透气总可以吧。”

初一想了想,说:“您非要去也不是不行。那个寺庙的后山景色其实也很不错,我们可以直接绕到山上去。”

“可以。”玄澈终于称心了。

“那咱们一共多少个人去呀?”初一问道:“我正好也想带师兄出去散散心,您这边的话张弓他们会跟着一起么?”

就我们两人去不行么?

玄澈欲言又止,他垂下眼睛,模棱两可地说:“也许会跟着吧。”

不用准备花灯,初一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便招呼大家出发。

张弓周到地连初一和端午的马车也准备好了。师兄妹二人连连道谢,正准备上车的时候却被张弓拦了下来。

他鬼鬼祟祟地拉着初一走到一旁,就差没有生挤出几滴眼泪,说:“初一,你就行行好,帮帮我吧。”

“怎么了?”

张弓演得似模似样,道:“你也知道的,郎君从军营开始就一直不待见我。我也不知道哪里做错了。”

初一信以为真:“难道是我们偷偷吃烤鸡的事情得罪了他?”

“有可能。”张弓忍笑,继续装出一副委屈无辜的样子,说:“我怕这路上再惹郎君心烦,你可不可以同郎君共乘一辆马啊,有别人在,他也不会一直盯着我的错处不放了。”

说罢,张弓双手合十,满眼期望地朝着初一拜了又拜。

初一内心动摇,她看了看还再等着的端午,有些迟疑:“我师兄怎么办?”

“晒青他们和你师兄一起,不会让他落单的。初一,求你了。求求你了。”

张弓心酸,暗想为了我家郎君无所不用其极,真是操碎了心!

初一拗不过他便答应了,同端午交代了几句之后转身走向另外一边的马车。见她走近,玄澈迫不及待地推开厢门跳了下来。

“郎君好啊。”初一笑盈盈地问候道。

今天许是为了走动方便,她穿了一身墨绿的圆领袍,将长发束成简单的髻子,活脱脱一个伶俐的小郎君。

玄澈自打看见她,心中就无比妥帖和惬意。一时间情不自禁地浅笑着应答,“冷不冷?”

初一不习惯这样和颜悦色的郎君,她警惕地退后几步,说:“您不会想让我坐车辕上吧?”

“想什么呢。”玄澈无奈,他扶着初一的腰,轻轻一送将她送到马车上,“天气冷,快进车里暖和暖和。”

待玄澈也进到车厢里,差点没笑出来。初一一副后悔上了贼船又强装镇定的样子,不知短短的时间内她到底脑补出了多少内容。

“玄、玄澈。”初一斟酌了半天词句,问道:“我知道您肯定不是那种无事献殷勤的人,不过,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我实在是不习惯。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啊?”

她一紧张,就乱用称呼,玄澈和郎君混着,您和你也不再讲究。

玄澈忽然觉得心里平衡了些,这些天自己内心的纠结忐忑,患得患失终于得到了补偿。两人的主动权仿佛又回到了他的手里,他唇角微弯,玩心大起:“你叫我什么?”

“郎君……”

玄澈逗她,“再叫一遍玄澈听听。”

“我错了。”初一立刻认怂,把头几乎埋进了膝盖里。

“再叫一遍我就原谅你。”

“玄澈……”

初一无法,只好硬着头皮直呼了一遍郎君的名字。尾音带着点点颤抖,委屈又不满,像是悬光牙还没长起的时候,自以为挥出了利爪,不过是亮出了软乎乎的肉垫而已。

更要命的是,这软绵绵的嗓音像极了玄澈之前梦里听见过的声音,他冷玉似的面庞瞬间覆上了一层红霞,温度也热的惊人。

“玄澈?你还好么?”初一也察觉到了玄澈的异样,于是又关切地开口询问。

玄澈急忙扭过头正襟危坐,胡乱搪塞:“没、没事。闲着无聊,逗你玩而已。”

初一悬着的心落了地,毫不客气地直呼其名:“玄澈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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