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拨开云雾(二)

河面徐徐清风拂来,炙热阳光下散发着腐臭的淤泥死尸,旁边还躺着用于捆绑尸体沉河的百兽青石。

沈舒窈看着树荫下悠闲如常的萧玄奕,浓长的睫毛下透出让人难以琢磨的慵懒神色,静静地望着河对岸徐徐摇曳的垂柳。

河光粼粼,虫鸣莺飞,他侧脸的轮廓仿若连绵起伏的青黛山峦,雄峻秀美之中萦绕着烟波缥缈,让人仿佛雾里看花般迷惘恍惚。

然而这样云绵雾漫的他,在舒展的阳光下带着逸脱的仙气,随时都要离地腾飞直插云霄,坠入烟岚飘忽的蓬莱仙境。

沈舒窈见顾燊已经朝马匹走去,她觉得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的好,“顾公子,报官这种事其实不用你亲自去,也会有人争先恐后去做。”

“舒窈可是在生我的气?”顾燊拽着马缰的手无意识收拢,望着她无波无澜的眸光,纵然略有窘迫愁绪,却依旧保持着风华世家公子的儒雅气质。

沈舒窈微微摇头,“是我考虑不周,还望顾公子莫怪。”

她对他欲言又止的神情视而不见,疾步朝着玉琼楼正门走去,再次拍开房门。

一脸懵的小厮刚探出圆滚滚的脑袋,就被她叫到外面,随手指着东北的方位,“你们老板娘被人杀害了,尸体刚从河里打捞上来,你现在去刑部找侍郎魏大人,并且告诉他明泰居坠楼的死者与此案亦有关联。”duqi.org 南瓜小说网

小厮沿着沈舒窈所指的方向特意往前走了一段,在看清地上躺着的尸体时,吓得猛地摔了一个跟头,缓时,爬起来转身就往街道跑。

他的尖叫声响彻天际,顷刻引起了来往行人的注意,纷纷怀揣好奇的心理朝那边靠近,少顷,整个河岸便一片吵嚷鼎沸之声。

有的惊悚地倒吸一口凉气,有的紧捂口鼻转身就呕吐不已,不嫌事大的直接奔走相告,更有甚者学着茶楼说书人口中的沈舒窈,双臂环胸一板一眼地分析死者死亡的具体时辰。

总之是片刻的功夫,这里便围满了形态各异的人,本就不够宽敞的区域,早已呈现出里三层外三层的扇形紧凑弧度。

这边的顾燊挽着马缰,与萧玄奕、沈舒窈一起走出空巷时,围观人群才意识到出了命案是要第一时间去报官。

然而,在到底应该报刑部还是京兆尹府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按说勾栏死个老鸨这样的案子算不得重案,刑部根本不会管这样的小事。

可是,岸边缠绕着半截麻绳的百兽青石,明显在告诉众人这是一桩蓄意的谋杀沉尸案,是以,这样复杂的案件唯有刑部才能破解。

因为他们早就听说,天下第一的奇女子沈舒窈在几个月前入了刑部,是以也想亲眼目睹,这个传说中非凡的女子到底是如何破解疑难命案的。

沈舒窈默默跟在萧玄奕的身后,耳际隐约听见,他们在议论她以往破获的案件,甚至有人现场下起了赌注,赌她到底需要几日才可破解这桩沉尸案。

结果她刚走到马车前,身后便窜出一人,这如同鬼魅般动作顿时吓了她一跳,其实她并非胆小之人,只是因为长久的思索猛然间被打破,一时作出的下意识表现罢了。

那人边跑边喊:“快让开,那边死人了,我赶着去刑部衙门报官。”

他的声音尖锐刺耳,惊得街边的摊主纷纷跑出来四下张望,伺机寻找声音的源头,然而那人如同一缕轻烟,顷刻就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这边,徐徐行至街道的萧玄奕也与顾燊告辞,带着沈舒窈上了马车,此时已经正午,正是各府衙散衙吃饭午休的时辰。

她因今日一连发现两具尸体,早已错过了去巡防司观摩林义为入职考核的时辰,只好跟随萧玄奕回晋王府,然而她在沉思中竟然发现,原本毫不相干的几起案件,却在不知不觉之中逐渐连贯起来。

马车上,她选择坐在车门角落的矮凳上,这张矮凳是车夫专门为萧玄奕下马车作台阶踩踏的,虽然是被当做垫脚石使用的,但是凳面每次都是干干净净的,毕竟这位洁癖慎重的王爷所使用的东西从来都是纤尘不染。

她之所以避开他坐在角落,其实是考虑到方才触摸过死尸,加之裙角也被蹭上了零星淤泥与水痕,在矜贵风华自显的他面前还是不要失礼的好。

然而萧玄奕看着她在距离自己如此远的位置上,意味不明地凝视了许久,“明日是圣上限期破案的最后一天。”

沈舒窈随马车行驶而略微摇晃的身姿,淡然沉思的面容上依然睿智的神态,她嘴角微微牵动,镇定而从容的声音,“我知道。”

他沉吟许久,终于叹了一口气,“然而此案兹事体大,我虽坚信你的能力......但我并不想将你置身危机漩涡之中,若无必要你可不必出面,一切交由魏启章即可。”

“多谢王爷。”她清亮的眸光宛若春日潺潺的溪流,在此时微微流转的辉光中熠熠闪烁,在这灿烂迷离的光晕中投射出,她漠然神情中一缕无比坚定的东西。这种坚定仿若千年冰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冷艳却又清澈如许,“只是我早已深陷其中,也就不怕再多这一次。”

萧玄奕低头看她,她惯爱素雅颜色,依旧是一身白衫长裙,将本就莹白的肤色衬托得更加洁白光润,苗条的身段是盈盈一握的腰肢。

他的手在无意间微微一动,似乎上面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清香与温热,在长风扬幔灌入之时,瞧见她颈脖处微微渗出的汗将衣襟的边缘紧紧贴在一起。

他毫不犹豫地从袖口掏出一条折叠四方的锦帕,不动声色地挪动了一下位置,抬手轻轻擦在她的颈部上。

这突如其来的柔软触碰,顿时引起了沈舒窈的警觉,她下意识就要躲开这个会令她窘迫的触碰。

她微仰着头看他,方才还清亮明澈的眸光,却在此时连对方的呼吸都可以相闻的情况下,变得茫然疏离。

她随即将头转向一边,不想让这出其不意的神思,扰乱她归于平静的内心。

他凝视着她精致的侧脸轮廓,莹白的脸颊在偶尔掠过的金色光辉中,逐渐弥漫上一层淡淡地红晕,随风轻扬的青丝鬓发柔软婀娜,衬得她清丽秀雅的容颜越发华美无限。

就连滴落到锦帕上她的汗珠,仿佛也像是雪花般在天空曼妙飞舞,在这皑皑的琉璃世界绽放它别样的风采卓越。

许久,他才收起锦帕,淡淡地说:“无论如何,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都护你周全无虞。”

他清朗的面容在这宽敞明亮的车厢里,显得更加俊挺,是水墨丹青都无以描摹的完美境界,却只是望着眼前红晕愈甚的沈舒窈。

在这方寸之间,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意味,在复杂意味之中亦隐藏着窥见真相的坦然。

少顷,沈舒窈抬手托着下巴,微微一笑,“照你这样说,我若是选择离开岂不是性命不保?”

她的笑容柔美明净,堪比秋阳照耀下明媚的紫薇花,皎如天上月,起舞弄清影。

这样谈笑自如他曾见过多次,仿佛每次都是初见般美好,让人流连忘返,沉醉其中。

“那倒还不至于。”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令尊有先见之明,教你习武练功,虽然你未完全掌握要领精髓,出拳时亦毫无章法,若非等闲之人确实亦取不了你的性命。”

她望着帷幔上变幻流转的丝线,浓密的睫毛也随着拂过的长风微微颤动,而这颤动之间似有一闪而逝去的悲鸣。

“他是世上最好的父亲,亦是世上最好的丈夫。”

萧玄奕看着她红唇绽放时显露的洁白贝齿,同样洁白的纤指遮住了侧脸的梨涡,“你父亲一生为官清廉,虽晚景凄凉,但是有你这么聪明颖悟的女儿陪在身边,我想他此生是无憾的。”

沈舒窈转过头望着他,他虽然甚少安慰人,可每一次的话语总能暖人心底。

这个在世人眼中冷清得可怕的王爷,却在潜移默化间带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亦让她越发依赖他,虽然她总是后知后觉。

多年以来,她凡事都靠自己,在血腥阴暗残忍的命案现场来回穿梭,早就练就了惯常的疏离冷漠。

虽然季慕白曾温暖过她的心,但是那都已经是深埋心底的前尘往事了。

她交握在一起的手指轻轻动了动,转而低下头去陷入长久的思索中,回到王府后命人将饭食直接摆在了凝辉阁。

已经立秋了,室内也凉爽了许多,两人简单地吃完饭后,一起誋坐在矮几的左右。

王府的侍女呈上了刚从南海运来的菠萝蜜和桂圆,沈舒窈看着萧玄奕把碟盏全部推到自己面前,随手拿起菠萝蜜慢慢吃起来。

他替她斟好了茶,“暗卫传回了关于孟致远的身份的消息。”

沈舒窈登时殷切地望着他,就像在沙漠中跋涉数日的旅人,在见到遥遥在望绿洲时那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情,顷刻之间她殷切的眼神转为询问,她知道距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他起身走去绕去书桌,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谏纸递给她,“孟致远原名翟致远,是僰涅族人,五岁失恃受尽欺凌,气若游丝时被路过的僰涅圣女蓝寄芙救走,之后成为她的书童。”

她接过谏纸并未着急打开,只是安静地听他说:“后来蓝寄芙在柢山遇到出游的泽钺帝,泽钺帝对她情有独钟想将其带回皇宫封为贵妃,然而僰涅族规是圣女不允许与外族男子通婚的,即便这个人的权势滔天的皇帝。最后泽钺帝煞费了一番苦心才打动了圣女的族长父亲,于是他终于同意将惟一的女儿加入皇族,而翟致远也跟着蓝寄芙去了泽钺国。”

沈舒窈听完后缓缓展开谏纸,上面写的内容跟萧玄奕叙述得一模一样,她抿唇沉吟了许久,“你的意思......这个僰涅族圣女跟我有渊源?”

“目前尚不好下结论,毕竟僰涅族早在二十年前就同覆灭的泽钺国一同消失了。”他抚摸着茶盏边缘,若有所思道:“若是这个圣女尚在人世早已年逾花甲,她一生从未踏出过皇宫,是以不可能是你的母亲。”

联想到翟致远临终前叫的那声主子,沈舒窈有了大胆的猜测,“她会不会是我的祖母?”

萧玄奕微微摇头,“据查蓝寄芙并未给泽钺帝诞下一儿半女。”

“也就是说查到的这些,目前而言与我并无干系。”她无意识地咬了一口菠萝蜜,“这样一来想要替莲儿报仇,恐怕愈发困难了,这些挖空心思想要在翟致远身上找东西的人,有可能是僰涅族抑或泽钺国的仇家,想必他们的势力不容小觑。”

他轻轻点头,随手拿起一颗桂圆,“二十年前我亦只是孩童,僰涅族本就是一个神秘的民族,况且年代久远确实不好查,加之泽钺早已灭国,想要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今之计只能寄托在空无禅师身上。”

“空无禅师?”沈舒窈挑眉,这位大师的名号她从未听说过。

萧玄奕将剥好皮的桂圆朝她递过去,徐徐道:“空无禅师二十多年前曾多次去泽钺国给皇帝讲经,之后他便云游四方无人可觅其行踪,直到五年前才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此后每年的六月都会在麓凌峰辟谷十五日,今年六月早已过去,如果你想弄清一切明年此时我带你去麓凌峰拜见他。”

她顺手接过桂圆送入口中,根本没有注意这个给他剥桂圆的人,一边咀嚼果肉,一边沉思良久,然后又漫不经心地拿了菠萝蜜恍惚地吃起来。

此刻,有下人来报,“阙长史在广福楼设宴,要单独宴请沈姑娘。”

沈舒窈闻声手指一顿,本就轻轻拈着的菠萝蜜瞬间便滑落到地,直到在地面上翻转了好几圈后,才缓缓停下。

她用无比惊惧的眼神望着他,这惊惧背后是她擅自剖开了丕威的尸体,这是风雨欲来云压城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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