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拨开云雾(一)

见沈舒窈如此说,萧玄奕漫不经心地瞥了京兆尹一眼,京兆尹登时会意,赶紧命人将尸体运走,然后又点头哈腰地迎上来打算说些阿谀奉承的话,借此来讨他的欢欣。

可他却不了解这位王爷的性情,以为拥有权势的人都是愿意听的,然而他说得口干舌燥智尽能索,萧玄奕就好像没听见似的跟着沈舒窈就进了明泰居。

扑面而来的沁香,仿若让人沉醉在迷雾的幽潭,冷冽醇厚的气息充斥在空荡荡的酒肆之中。

高阁柜台后井然有序的土陶酒坛,客人早就被吓跑了,许多桌上都残留着吃剩下的酒水饭菜,看得出来明泰居的生意是非常红火的。

沈舒窈沉默地环顾四周,转而朝着东侧徐徐而去,萧玄奕看着她只有查案验尸时才表现出的严谨,倒也没有出声打扰她,只是缓缓跟着她上了二楼。

“浦耀伦应该就住在这间房里。”她走到一间厢房前停下,抬手推了推却推不开,“门栓从里面被插上了。”

萧玄奕绕到侧面推开了一扇窗,然后伸手拨开了门栓,沈舒窈见此正要迈步入内,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她伫立疑惑地望着这只手的主人,还未等她开口他便牵着她的手走进去。

沈舒窈诧异地看着萧玄奕坦然握着她方才碰过尸体的手,她甚至清晰得记得,手指上还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血迹。duqi.org 南瓜小说网

难道他不介意自己手上会沾染污秽物么?况且她在很早以前便知,他的洁癖与她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刹那之间,沈舒窈本能地想抽出自己的手,她触碰过尸体后若是没有净手是不会让任何人碰的,因为在世人的眼中,间接碰到触摸过尸体的手是非常晦气的。

虽然她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但若是碰到腐烂的尸体,那么她手上就不可避免会沾染尸毒,这就不仅仅是污秽的问题,而是致病的问题了,是以她是非常抗拒别人的触碰。

她挣扎了几下却发现握住她的那只手虽然力度轻柔,然而不紧不松之间却又无法肆意逃离,她用无比费解的眸光注视着他。

躺在他掌心的手纤细柔软,仿若树梢上刚刚孵化的小鸟般娇嫩,需要悉心呵护滋养,仿若稍有不慎便会夭折一般。

萧玄奕见她还是不放弃挣扎,只好缓缓松开她,凝视着她茫然的目光,“快些检查吧,林义为的考核时辰快到了,我想你应该不想错过巡防司为他单独设立的考核项目。”

“那倒是。”她走到西边的窗棂,探出身子往外看,“窗台的位置高过回廊栏杆,其实不用走去外面狭小的回廊,只要将身体探出大半部分就很容易摔下去,加上死者生前大量酗酒,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

“你是意思是死者并非自己摔下去的,而是被人推下去的?”不知何时萧玄奕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挑眉望了一眼窗下。

沈舒窈望着窗棂上的灰尘,回身搬来一张凳子,踩在凳子上仰望房梁片刻,然后用手抚摸着一道细细痕迹上的粉尘笑而不语。

随后又纵身下去直奔内室北侧的后窗,后窗是敞开的,几颗巍然屹立的参天劲松,纵使严寒酷暑,它的枝叶繁茂四季常青,依旧那般蓬蓬勃勃,傲骨峥嵘。

她转身飞奔而去,楼梯传来她急促奔跑的脚步声,萧玄奕环臂倚靠在窗口前看着她一路疾跑到劲松下。

她轻盈的身姿在挺拔的松翠之间穿梭自如,直到蹲在一颗粗壮的劲松下许久,他才纵身从窗口飞出,仿若一道凌冽的闪电,不偏不倚落在她的对面。

沈舒窈举起一把小弩,又草丛里翻出一截明显被火灼烧过的玄铁丝,然后猛然起身,“王爷现在去巡防司么?”

萧玄奕将那把小弩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你若忙完了就一起过去。”

“我暂时不去了,我现在得去一趟玉琼楼。”她边走边说:“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所有的一切不断地串联起来,仿若拼图一般在沈舒窈的脑海里迅速拼凑出了大概的轮廓,她有一种接近真相的兴奋,她越思索脚步就越快。

纵使她健步如飞却终究还是赶不及萧玄奕,她在心中默念,果然是腿长步子大,也不甘示弱地小跑跟上。

上了马车的萧玄奕特意停顿了一下,转身望着沈舒窈,朝她伸出一只手,她忽然迟疑了一下,缓缓将手搭上她的掌心,他修长的手指在煦光照耀下莹然如斯,有一种挥洒泼墨的劲骨丰肌。

车夫得了令后一路朝着玉琼楼策马而去,等到了地方却依旧是大门紧闭。

马车还未停稳沈舒窈就跳下去,疾步上前捶门,直到许久里面才徐徐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这还不到营业的时辰呢?姑娘们尚在休息,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大白天的就要与姑娘们共赴巫山之巅......”

小厮一看站在门外的沈舒窈顿时傻眼了,怔愣了一下才回过神,“姑娘确定没走错地方?”

“没走错。”沈舒窈推门就要进去,“你们老板娘在吗?”

“老板娘昨儿个我就没见着,也不知去哪了,若是你想在玉琼楼挂牌直接找禄九儿就行,不过他每次要抽四成利。其中三成给老板娘,剩下一成进他自己腰包,你若是考虑清楚了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她冷哼一声,将踏进去的那条腿收了回来,转而朝玉琼楼东北方向而去,留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小厮还在后面追问。

少顷,她望着一条护城河分支的河流发呆,萧玄奕与她并排站在岸边,侧首望着她微拧的眉心,“你能确定吗?”

她望着潺潺流动的河水,沉默不语,然后左右张望,在目光触及到一排风摇翠竹时忽然明亮了起来。

她二话不说掏出匕首就去砍伐,一盏茶的功夫都不到,一根三丈长的紫竹的枝丫便被削得光.秃.秃的。

沈舒窈将紫竹扛在肩上,颇有些吃力地拖了过来,然后想将竹竿调转了个头,却发现实在太沉了。

萧玄奕干脆也不打扰她,自顾自地坐在石栏上,欣赏起了河面上偶尔跳跃的鱼儿,以及低飞踩水的翠鸟。

沈舒窈看着这个毫无知觉性的家伙真是要无语扶额了,分明看出了她要做什么却丝毫不提主动帮忙的事。

她将竹竿啪地一下摔地上,人家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瞥了她一眼,那散漫的目光仿佛在说“不要抱怨世态不公,谁让你是下属呢?”

这都是什么人啦,这干脏活累活她干也就算了,为什么偏偏这么明显的示意,需要他搭一把手竟会这么困难,正在她腹诽之际,目光扫见了正往西边缓行的顾燊。

沈舒窈仿佛见到救星一般,挥手朝他示意,“顾公子。”

顾燊遁声寻来,见沈舒窈脚踩住一根翠绿的竹竿,正使劲朝自己挥手,他觉得心底某个地方似乎融化了一般甜蜜,拨转马头就奔她而去。

“舒窈,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顾燊抬眸朝不远处的萧玄奕打招呼,“王爷。”

萧玄奕微一点头,“仲修,近来未曾在宫中碰见你,可是在忙着替汐贵妃操办寿辰事宜?”

顾燊笑道:“本就是礼部在操办,奈何陛下下旨让我协理礼部,我也就只好跟着跑跑腿。”

沈舒窈见两人相谈甚欢的样子也不好出言打扰,只能又将竹竿拽了起来,顾燊见状赶紧过来帮忙,温柔的目光望进她清澈明亮的眸子,轻声道:“你想用竹竿测水位?”

“算是吧。”随着竹竿入水,她一直在观察下沉的位置,直到河水没过竹竿一半的位置后才停了下来。

她抬眸望着自己眼前的两个男人,问道:“你们俩谁会水?水位不算深,即便水性不太好也没关系。”

话音刚落,萧玄奕便紧蹙起了眉头,用一种耐人寻味又了然于心的眼神凝视着沈舒窈,绝口不回答她的问题。

顾燊倒是爽快地回答:“我会水,只是不知舒窈打算让我做什么?”

沈舒窈也不饶弯子,直接说明用意,“玉琼楼的老板娘失踪了,我怀疑她已经遇害了,我现在需要一个人潜入河底去证实。根据我对这位老板娘的了解,平时她是极少出门的,那么凶手的作案地点很可能就在玉琼楼内,而为了避人耳目不让任何人发现她的尸体,那么窗外的这条河流便是凶手选择的最佳藏尸之地,只要将尸体直接从窗口往下抛即可。”

“而据玉琼楼小厮所述,大概有两天没有见到老板娘了,试问这样的气候,尸体在水中浸泡两天肯定会慢慢地浮出水面。然而现在的河面却无任何异常,那么我猜测凶手肯定在死者身上捆绑了重物,致使尸体沉入河底而神不知鬼不觉。”

顾燊在听完沈舒窈的分析后脸色明显变了,堂堂禁军总统领沦落到打捞尸体的地步,这要是传出去,同僚下属会如何看待他,只怕今后都会成为别人耻笑的对象。

沈舒窈见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心中已经有数了,她忽然后悔方才的一时冲动,顾燊毕竟是世族大家子弟,从小便养尊处优,哪里会干这么掉份的事。

她在耻笑自己天真的同时,也随即蹬掉了自己的鞋子,既然都指望不上那就唯有自己入水了,虽然她的水性不太好,甚至没有信心能潜进水底,可是眼下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就在沈舒窈准备起跳的时候,突然,她的腰肢被萧玄奕一把揽住,他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不入水,并不代表没人替我入水。”

沈舒窈仅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质问他,“那你怎么不早说?如果我早知道你心中有了打算,我又何必把顾燊招来......看来你是存心捉弄我?”

他戏谑地看着她,“人生如此漫长,若不找一些有趣的事来做,岂不是要辜负了大好年华。”

她瞪了他一眼,一把甩开他揽在腰间的手,她可没有心情跟这个呼风唤雨的王爷在此讨论人生,随即转身朝着河流上空说:“你家王爷已经发话了,让你代替他入水将河底的尸体打捞上来。”

顾燊见沈舒窈在萧玄奕面前丝毫没有谨小慎微的模样,反倒像是朋友一般相谈甚欢,不由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如果自己替她去做这件事情,她是不是也会如此待他?可是亲手去触摸尸体这种事,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沈舒窈见河面上空还是没有丝毫变化,就顿悟萧玄奕的暗卫是不会听从她的命令的,不禁感慨自己人微言轻,在任何时候都如同一只可有可无的蚍蜉。

萧玄奕负手而立在岸前,薄唇微启:“按沈姑娘说的去做。”

倏地,两道黑影从天而降直入水底,快得沈舒窈都没有看清,只是自己裙摆被飞溅上了几滴水珠,果然暗卫都是神出鬼没的。

过了一会儿,从水里探出一只湿漉漉的脑袋,“沈姑娘,河底只有淤泥,并没有发现尸体。”

沈舒窈沿着堤岸往前走,走到匝口处停下,手指着暗涌的河流,“看看这里有没有?”

两名暗卫不敢耽误,翻身又潜进了水底,过了好久都不见河面有动静,这让沈舒窈有些担心他们会不会在水里憋气太久而造成意外。

正当她蹲在岸边打算开口询问之时,水面上隐隐冒起了泡泡,随着泡泡越来越密集,紧接着一具被泡发得膨胀惨白的女尸浮了起来。

暗卫们也一前一后钻出了水面,拽着尸体的胳膊游向岸边,而后两人在沈舒窈的协同下将尸体捞上岸。

尸体看起来没有明显外伤,颈部有几个指印的掐痕,沈舒窈用手去摸了一下,尸体颈部的舌骨断裂,“死者是被人掐死后抛尸的。”

两名暗卫湿漉漉地站在岸边,打量着沈舒窈验尸熟练的手法,而后在萧玄奕的授意下飞身离开。

她起身对他说:“得通知魏侍郎将尸体运到刑部,并且还要将被京兆尹府抬走的尸体一并送过去。”

顾燊自告奋勇,“方才没能帮上忙实在心中有愧,眼下就由我去通知魏大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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