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番外:冬夜

船上的生活比不得陆上,万事不方便,纵然是除夕,也不能穷极宴饮,只能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烧出一桌菜。

除了姜姮早就买好的熏鸭和腊肉,还有一小碟水晶脍,薄薄晶莹的鱼冻,香螺煠肚,间笋蒸鹅,豆豉,再加大锅热腾腾的葱香扁食。

三人围着舱里小小的桌子,挤挤挨挨,预备吃饭。

梁潇殷勤地帮姜姮母女舀好扁食,摆好碗筷,抿了抿唇,问姜姮:“有没有酒?”

姜姮瞥了他一眼,摇头。

有也不能给他喝。

梁潇略有失望,但很快便将之抛诸脑后,站起身给姜姮布菜,让她多吃一些。

他们的船上原本雇有一对老夫妇,男的平日里掌舵,女的帮着姜姮洗衣做饭,临近年关,夫妻两想回家过年,一时又找不到可接替的人,便将船暂时停靠在岸边。

河流汩汩粼波荡漾,月光溶溶落于河面,倒是幽静宁谧的冬夜。

晏晏很喜欢那道水晶鲙,鱼冻香滑带一点点腥味,她能连吃三勺还想要,姜姮怕她吃坏了肚子,不肯她再吃。

晏晏正是口腹欲旺盛的时候,又稚弱不懂事,便闹开了,非要吃,姜姮自是不肯惯着她的,正要训她,梁潇伸手把孩子捞进了怀里。

这些日子他在船舱里和晏晏相处着,把她的脾性摸出来一点,颠在膝上耐心哄劝了一会儿,晏晏竟就叫他哄好,擦干眼泪来拉姜姮的手。

姜姮在一旁看他们父女,看得有些发愣,半晌才回过神,将晏晏抱起放回她的小凳子上,道:“吃饭吧,今天除夕。”

她想了想,从桌底的篾箱里摸出一小盅桂花陈酿,放在梁潇手边,道:“少喝点。”

梁潇惊喜万分,既为这酒,也为姜姮的心软。

他揭开绸纽轻嗅,只觉酒香醇冽中飘着淡淡的桂花清甜,勾人得紧。

他闻了一会儿,却将绸纽重新塞回去了。

抬起头,微笑道:“我想了想,我身上还有伤,不能饮酒,我得赶紧将身体养好,我还要保护你们母女。”

姜姮早就知道这人脸皮厚,没想到可以这么厚,典型的蹬鼻子上脸,大好的除夕夜又不愿意打击他,便将目光移开,轻轻地呼了口气。

除夕夜,照例是要守岁的。

晏晏在这方面倒是极上道,裹紧了棉袄和梁潇、姜姮并排坐在舷板上,仰望高悬于天边的圆月,困得直打瞌睡,小脑袋一下一下歪向梁潇的肩膀。

梁潇伸出手,把她的脑袋扶正,想起小时候母亲的做法,学着样儿一本正经道:“希望年神保佑我的女儿年年幸福,平安长大。”

姜姮未料到还有这样的花样,惊讶地睁大眼睛看他,他得意地抬眸,道:“没见过吧?民间都是这样的。”

姜姮自出生便活在钟鸣鼎食的世家深宅里,当然没见过,在襄邑和槐县倒是也过过几个年,但那时也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不曾见邻居怎么做。

晏晏好像听懂了梁潇对他的祝福,惺忪着水烟般的眼睛,朝他咧嘴一笑。

梁潇贴向她的额头,轻声道:“叫爹爹。”

晏晏却耍赖地把头转开,扑进姜姮怀里继续撒娇。

梁潇瞧着晏晏的背影,失落地低下了头。

姜姮一边搂着晏晏,一边分神冲他小声说:“慢慢来吧。”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岸上响起更鼓声。

未旦宵分,子时至,新年始。

荣康三年来了。

这条船顺着运河一路往南,途径数个州县,停留过几回,终于在将要出正月时快要抵达槐县。

在将要抵达时,姜姮再一次于深夜趁晏晏睡着,把梁潇单独拉了出来,与他商量事情。

她搬出一只大匣子,里头尽是宝钞和地契房契,是当初梁潇在章台行宫里给姜姮的。

姜姮将那些纸契一一拿出来,摆了满桌,道:“我想,你现在也没什么钱了,将来生计也是个问题,我预备把这些东西一分为二,你拿着将来好好生活吧。”

梁潇这一路做了无数绮梦,甚至勾画出他们一家三口在槐县平静且幸福的生活画卷,谁知还未着陆,绮梦先被打破。

他神色寥落掠了一眼那些财物,道:“我不要。”

姜姮拿出了过来人的姿态,语重心长道:“你不要把生活想得太容易了,你养尊处优多年,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没有钱怎么生活啊?”

梁潇闷声道:“那我饿死,我冻死,哪天你要是在街头发现我的尸体,劳烦你帮我收了。”末了,他一顿,补充道:“要是不想收也没什么,我不会怪你的。”

他这话半分是赌气,半分是示弱,谁知姜姮听完,神情骤然冷下来。

她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尖细,气势甚足地质问:“你知道你这条命能保下来是多么不容易吗?这会儿你倒是轻言生死了,那当初在船上刚醒来的时候怎么不去死?我照顾了你这么久,你现在跟我说你不想活了,你对得起谁?”

因着她的话,梁潇才重新将心底的疑虑翻了出来。

对啊,他为什么能活下来?当时在小别山将要昏迷之际听到说话的人又是谁?他怎么会在姮姮的船上醒来?

这一路他几度想问,但见姜姮迟迟不说,又觉得不甚重要,不值得提出来破坏他们之间那堪称温馨的氛围。

他在姜姮炽盛的怒火里,小心翼翼地问:“姮姮,你能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那日姜姮本已带着晏晏到了城门口,可没忍住,又调头回来。

她将晏晏托付给姬无剑派来看护她们的守卫,拿着顾时安给她的玉令,去找了他。

正是黄昏迟暮的时候,日影西斜,天边晚霞与灰暗交汇,共赴沉海。

顾时安拖着疲惫的身躯刚从燕禧殿归来,管家在门口与他说,有个娘子拿着他的玉令登门,正在庭院里等他。

他的思绪稍微迟滞,心头立即涌上惊喜,忙撒腿往里跑。

跑得不甚优雅,甚至中途还被袍裾绊了一下,向前趔趄,险些摔倒。

姜姮正站在庭院里,于蓊郁松柏前,敛袖怔然出神。

她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正撞上顾时安那张清秀俊脸。

她在心底略微斟酌了词句,开口:“时安,我有件事想要求你。”

顾时安忙道:“你说。”

姜姮低垂螓首,睫羽下光泽流传,糅杂着甚为复杂的情绪,她的声音很轻:“你们的计划里,是不是要梁潇死?”

顾时安脸上的温柔笑意霎时冷却。

如一场美梦被仓促惊醒,化为泡影流散。

姜姮没有察觉到他的变化,依旧低着头,继续说:“我想求你,能不能……能不能让他活下来?”

顾时安瞧着她,未说可否,只是道:“朝吟,你从来都没有放下他。”

姜姮像听到什么可怖的事,猛地抬头,花颜失色。

顾时安却格外平静温柔地凝着她,缓缓道:“或许你觉得你不爱他了,但他依然在你的生命里占据着一席之地,有他在,你永远心扉紧闭,再也接受不了旁人。”

他只觉心如刀绞,偏要在姜姮面前维持最后一分体面,含笑看她,问:“是吗?”

姜姮闭上眼,“时安,我不想骗你,我再也不可能如少女时那般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了。”

庭院中陷入一片死寂。

这是存在于两人心中的答案,虽然未曾言明,可敏锐如顾时安早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只是他不甘心,不愿信,宁愿继续自欺欺人。

长久的沉默过后,顾时安终于道:“这件事我自己做不成,需要墨辞帮我,你若能说服墨辞,或许他会有一线生机。”

那日事发时,神卫始终护宥在荣康帝身侧,不过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姜墨辞暗中派人潜入小别山,于乱石险阵中将梁潇救起,接着又利用顾时安的权柄将他送出了城。

姜姮刚见到梁潇的时候,他浑身是血,那身她给他做的缎衣几乎都被血浸透了,她的手于他身侧颤颤,始终不敢抚上他的身体。

顾时安在一旁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出言提醒:“他伤得也没这么重,身上大多是别人的血。”

饶是这样,梁潇还是在榻上整整昏迷了十天。

姜姮说不清那十天是什么样的感觉,有时她坐在梁潇榻边照顾他,瞧着他双眸紧闭沉沉昏睡的模样,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从闽南回金陵途中的那间破庙里。

只隔着一扇门,梁潇在外与匪寇厮杀,惨叫不绝,而她躲在门内,脑子空空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怕他死,怕极了他会死。

姜姮把这些事说给梁潇听,唯独遗漏那十天自己照顾伤重的他的经历,她的语调平静,仿佛只是在讲一个不相关的故事。

梁潇听完,愣怔许久,呢喃自语:“时安,墨辞……”

姜姮由他愣了一会儿,重新转回刚才的话题,将分拣出来的宝钞推给他,道:“快要到槐县了,咱们就各奔东西吧,辰景,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能把日子过得很好。”

梁潇痴痴凝睇她,颇有些幽怨可怜。

姜姮见不得他这副样子,心里愈加纷乱,难不成要继续这样纠缠,纠缠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在船抵达一个小县补给吃食时,姜姮干脆强硬地把梁潇赶下了船,自然,赶下船时给他塞了满满一包袱的宝钞碎银子。

梁潇虽然重伤过,但武艺还在,若是强留,谁都奈何不得他。

可他见姜姮眉目冷淡,态度坚决,他自己乖乖地,一步三回顾地下了船,守在岸边看着那艘载着妻女的船,神情落寞,孤影戚戚,像被遗弃的小孩子。

晏晏一路都跟梁潇打打闹闹,眼见母亲将他赶下船,还当两人在玩闹,坐在船头没心没肺地嘻嘻哈哈,可眼见船夫撑杆,小船慢慢驶离岸边,独留梁潇在岸上,她倏地仰头哭起来。

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朝岸上伸手,像想把梁潇抓回来。

姜姮抱起晏晏哄了两句,把她抱进了船舱里。

梁潇一直站在岸边,直到小船消失在河道上泛起的淡淡烟霭中,他干脆弯身坐在河边的大石上,目送轻舟离去的方向。

直至黄昏,月上柳梢头,两个人慢慢走到梁潇身后。

两人凝着他忧郁的侧影半晌,终于,虞清先沉不住气,出声道:“公子,你饿不饿?咱们吃饭去吧。”

梁潇兀自出神不语,姬无剑放低声音道:“公子,咱们商量商量,这里离槐县不远。”

梁潇那宛如冰封的面容才稍稍有点波澜,转眸看向他,僵硬而缓慢地从大石下来。

姬无剑早就赁好了邸舍,三人进屋干脆让堂倌把吃食送进来,潦草吃完,开始商讨正事。

这些日子自梁潇“死”后,姬无剑和虞清一直没闲着。

早年间,梁潇刚刚发迹时,姬无剑生怕重蹈当年两府覆灭的覆辙,颇具忧患意识地存了一笔银子。后来他知道梁潇拟定出来了玉石俱焚的计划,一直存着点侥幸,想着也许到时候能全身而退,就算没有了权势,总能保住一条命。

保住命,总要生活。

他做为一个关爱梁潇的长者,自他小时便舍不得他受委屈,因而加快了秘密积存银两的步伐。

好在最后几年,梁潇失去姜姮心灰意冷,将府中庶务全数交托给姬无剑,懒得过问,才一直没有发现。

摄政王执掌天下权柄,府中珍玩财宝无数,姬无剑积攒下来的银两,足抵得上梁潇留给姜姮的十倍。

虞清翻看着财物清单,咂舌:“公子,你可真有钱,依我看那劳心劳力还不讨好的摄政王不当也罢,咱们就隐在民间做个富贵闲人,还不是美滋滋的。”

梁潇面无波澜,心如止水,木然道:“有钱有什么用?姮姮都不要我了。”

姬无剑和蔼地抚了抚他的背,温声劝慰:“公子,民间有一句话,叫好女怕缠郎,咱现在有钱有闲,咱就缠她,缠得她迟早回心转意。”

梁潇灰暗的眸中依约透出点光亮,隐隐闪烁,看向姬无剑。

“您自小聪明绝顶,静下心好好想想,咱怎么缠。”

梁潇果真敛眸沉思,想着该如何自然不做作地追向槐县。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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