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番外:初雪

荣康二年的冬天,注定是要在大燕史册上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摄政王梁潇意图挥军谋反,被奉命勤王而来的端州节度使高从善剿灭。

小别山尸陈遍野,皇城司和神卫集体出动,光清扫战场就耗费半月,终于在山坳深处找到了摄政王的遗骸。

一代枭雄,殒命时不得全尸,面目尽毁,唯有尸骨上的白翎高盔和麒麟玉佩能帮着禁军辨别出他的身份。

荣康帝梁祯已下令将其贬黜为庶人,念着其从前的从龙之功,赏他全尸安葬。

这场震天惊地的谋反牵扯甚广,虽然参与的武将都已随梁潇殒命于小别山,但梁潇把持朝政数年,党羽遍及朝野,株连蔓引,清扫起来仍是件耗时甚多的事。

朝中官位一下空出来许多,急需择选新的填补上来。

荣康帝在摄政王死后没几日,便下旨拜殿阁大学士顾时安为左相,由他全权处置梁潇党羽和主持新科举。

朝野之上正是推陈出新的好时节,内外一派新朝盛景。

荣康帝念着自己的老师檀令仪,将他放了出来,虚心纳谏,开始着手推行新政。

若说新政,当年参与其中的人大半已然就戮,但还留下一人,堪称新政领袖,那就是如今正在国子监里教书的靖穆王世子梁渊。

檀令仪知道了自己这位知交好友的身份,惊喜万分,亲自去国子监邀请他出山,本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谁知对方沉吟良久,竟回绝了他。

檀令仪碰了壁,回来紧着顾抓时安抱怨,顾时安没说什么,只是一笑。

当晚,恢复梁渊靖穆王世子身份,允他承袭王爵的圣旨便下来了。

一时之间,街头巷尾流言四起,梁世子这几经沉浮历遍荣辱的人生经历甚至被火速编成了话本,在各大茶寮酒肆登场。

但他并没有如人们预想的那般,择一良辰吉日风光搬进王府,再把那罪人梁潇留下的东西悉数清理,从此扬眉吐气安享尊荣。

相反,他极为低调,于深夜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回了家,留下了梁潇从前用的老管家,又买了些仆婢小厮,安顿下,照常去国子监教他的书。

期间檀令仪又去请过他几回,皆被回绝。

这般沉默内敛的新晋靖穆王很快就被人们遗忘,话本鼓书有了新的主角,那就是新任相国,顾时安。

才刚刚二十七岁,便已位极人臣,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年龄和当年梁潇奉旨辅政手执巅峰权柄差了不过一岁。

坊间有些关于顾时安和摄政王梁潇的猜测,毕竟当年初识得顾时安这匹千里马并将他拉入朝堂的恰是摄政王。

不光坊间,朝野上下也都睁着一双眼睛看,这位曾效命于梁潇麾下,又转投过崔太后,最终传奇般地逆风而上,整顿朝局的年轻宰辅会如何对待昔日摄政王的党羽。

但最终并没有人们所预想的,大肆株连亦或是趁机招揽,顾时安将涉案之人按律收押,亲自审理,不轻纵不冤枉,公堂上条理清晰,只以物证人证论清白与否。

若不是这一出,大家几乎都忘了,顾时安曾是襄邑县令,曾以神断之名深得当时的摄政王赏识。

总之,事情平稳地推进,没有人们预想中的朝局动荡人心惶惶,没有大肆杀戮血流成河,梁潇的死没有引起轩然大波,不到一月之后,关于他的一切都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消失得自然且平静。

除了留于史书上的几个字:权佞,性狠,不得善终。

顾时安接掌了部分梁潇遗留下的权柄,在中书省闭门数日,把案卷亲自整理妥当,终于能舒一口气,拖着疲乏的身体从官衙出来,见日暮时分,街衢上彩灯高悬,人烟稀微,万家灯火煌煌,沿街商铺皆闭门谢客,才倏地反应过来,今夜是除夕。

他穿着官袍在空荡荡的街上走着,想起了当年在襄邑和朝吟过的那个年,他和面包扁食,朝吟在一旁给他打下手,两人穷得叮当响,馅里都不舍得多放一点油和肉。

日子过成那样,却是快乐的。

顾时安轻叹一声,觉得今年冬天格外的冷,偌大帝都,竟像一座孤城,漆门深闭,独独困住了他。

他不想回家,漫步目的地走了几条街,转身去了姜府。

姜府里有三个孩子,过年时自是热闹的,三个小姑娘小郎君排好了队,依次给姜照磕头,然后领红包。

姜照的脑力飞速蜕化,跟三岁孩子无异,被打扮得雍容华贵坐在圈椅里,笑眯眯地看孩子们,不时唇角留下涎水。

姜墨辞不耐其烦,一遍又一遍低身亲自给他擦干净。

顾时安进来时,正看到三代同堂,其乐融融的一幅画卷。

他和姜墨辞在玉钟山上的那点恩怨早就一笑泯尽,姜墨辞见他来了,十分高兴地迎上来,道:“正巧要开饭了,大相公不嫌弃得话就留下一起用吧。”

顾时安含笑道:“你就别打趣我了,从前怎么叫现在还怎么叫。”

姜墨辞不是守虚礼的人,闻言也一笑:“好,时安。”

因着顾时安的到来,姜墨辞交代下又添了几道菜,珍酒佳肴淅淅沥沥摆了满桌,老幼都喝茶,只他们两人饮酒,金樽对酌,姜墨辞笑道:“贺新岁。”

顾时安微微勾唇,目中有些许怅惘,道:“新岁,年年如此,今年又有什么不同?”

姜墨辞道:“自然是不同的,朝堂焕然一新,明君贤臣临朝,四海安定,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哪一桩不值得庆祝?”

顾时安听得出神,面上铺陈开温暖的光,直耀入眼底,将落寞打散了几分,微笑:“你说得对,这是吾辈一直为之努力的事,大业将成,合该一庆。”

饮完一旬,顾时安又道:“既然这样,那是不是该敬他?”

他没有明说,但姜墨辞却一下便知“他”是谁。

两人笑容微敛,面上平添了几分肃正,各自斟了满杯,从堂屋出来,站在廊庑下,对着皎皎圆月,将清酒倒泼在地上。

蓦地,场景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两人拿着空了的酒樽面面相觑,还是顾时安挑了挑眉,问:“这是不是……有点不太妥当?”

姜墨辞竖起一根手指挠了挠脑侧,道:“他应该不介意这些小节……”

长夜漫漫,寒风凛冽,某个应该不介意小节的人站在船头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梁潇裹紧氅衣,拿着蒲扇扇那炉子,河上风大,好容易生起来的火。

他也就在最初刚醒来时过了几天好日子。

在小别山受了些伤,虽然不至于残疾,但也要卧床休养,那日他躺在横榻上听姜姮向来往的货船买了些过冬的糕饼肉粮,又听她在舱外窸窸窣窣忙活了一阵,不到一炷香,她便端着一碗药进来了。

那药熬得粘稠,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苦味。

梁潇不太想喝,却见姜姮弯身坐在榻边,拿着瓷勺,舀了一勺喂他。

鬼使神差的,他乖乖地张开了嘴,咽下去,药汁滑过喉线,竟不觉得苦。

这样一勺一勺被喂着,他竟能静下心打量面前的姜姮。

她穿了件半旧的蜜合色窄袖斜襟长裙,颜色略深的褙子,斜堕发髻,只插了根银钗,素面朝天,未施脂粉,皮肤莹白中透红,美得像一场梦。

一种难以言说的不安悄然在心底升起,他张了口:“姮姮……”重伤之下昏迷许久,嗓音粗得不像话,像细瓷中揉进一把砂砾,粗嘎难听。

姜姮眉目婉秀,神情平静,一边喂他,一边说:“郎中看过了,你身上都是些皮外伤,看着凶险,没有伤及筋骨,好好养几天就好了。”

药碗见了底,她把碗勺都收起来,转身要走,梁潇伸手勾住了她的裙裾。

他比不得从前驰骋沙场武艺超绝的将,如今重伤在榻,力气绵弱得很,手指面前勾住裙绫,却再难使上更多的力道。

姜姮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转过头,道:“你不要怕,你伤好之前,我不会丢下你的。”

这话说得很厚道,却含有很丰富的意思。

伤好之前不会丢,那是不是伤好之后就要丢了。

梁潇脑子向来转得快,立即品咂出这一层意思,刚才喝药时没觉出的苦,此刻却尽数顺着喉线泛涌上来,苦得舌尖发麻。

原本想向姜姮倾诉的事,一时之间也哽噎在喉间,再难说出来。

梁潇卧在榻上郁郁寡欢了数日,每日动不得,还会在姜姮看不见顾不上的时候被晏晏当玩具,倒不会再打他脸,可是会爬上来捏他的鼻子揪他的嘴,这任人鱼肉的感觉委实难受。

正当梁潇郁极的时候,却又渐渐抓到了一丝希望。

不怪他自作多情,实在是姜姮把他照顾得太好。

每日喂饭喂药耐心细致,还会隔两天给他擦拭身体,那绵柔小手无意中触到自己的肌肤,带来温暖宜人的触感。

梁潇的身子骨本就结实,在她的照料下飞速痊愈,直到能起身来回走,他心里还残存几分侥幸,觉得姜姮心软了,大概……也许不会丢下他了吧。

在这种忐忑不安中,除夕如约而至。

清晨,姜姮趁晏晏没醒,把梁潇拉到小桌前,很严肃地对他说要和他谈谈。

梁潇心弦骤紧,吓得话音都哆嗦:“你……你说。”

姜姮看了一眼在榻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晏晏,转过身,将声音放低。

“你身体好得也差不多了……”

她只刚起了个头,梁潇便握住她的手,言谈恳切道:“姮姮,你再想想,我最近乖得很,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保证我以后都这么乖,我求你……”

姜姮把手抽出来,瞧着他那双微微泛红的眼眶,低头默了默,轻声说:“你总得讲些道理。”

梁潇的手半张半合,伏在桌上,还维持着被她挣脱的姿势,缄然半晌,才艰难地收回来,认命地颔首:“你说吧。”

姜姮道:“这船上只有我们三个人,晏晏又小,要做的活很多,你的伤已经好很多了,不能天天窝在舱里吧,你得帮我干活。”

梁潇瞠目,半天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又好似被抛到了海面上,随浪沉沉浮浮,一时忧一时喜。

他生怕姜姮改主意,忙挽袖子道:“你放心,放心,有什么活只管说,我全干了,你歇着。”

这方面,梁潇对自己是有信心的。

他可是在吴江过了几年苦日子的,浆洗缝补料理膳食无一不能,他就不信了,凭姜姮这自小养尊处优的娇滴滴小姐能干的,他就干不了。

他踌躇满志地上阵,很快在烧糊一锅粥和打翻盐罐子后,被姜姮赶到了船头生火。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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