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这时,方才意识到那个静静站在那里没有声音的陌生男子。

正奇怪看着,斗嘴中的鹤远突然冲过来一把抱起了站在那里的白裳,眼中含泪,演得逼真至极,带着哭声道:“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堂兄啊。”

高艰瞠目结舌,不知鹤远意欲何为。

钟杜武与小六亦是错愕,不知如何开口。良久,钟杜武方缓缓问道:“你哪来的堂兄?”

鹤远抹了一把眼泪,抽泣道:“你们有所不知,我这堂兄打小憨傻,话都说不利索,走出家门就再也找不见了,我之所以出门,就是为了寻他。”

眼看过去,鹤远身材瘦小,面容消瘦,骨骼嶙峋,还有些贼眉鼠眼的感觉。再看他家“堂兄”,身材挺拔,仪表堂堂,长得颇为秀气。

小六当然是不信,依旧走上前,安慰道:“那真是恭喜了。”

钟杜武哑然,也道了一句:“恭喜恭喜。”

“不知廉耻。”高艰亦说一句,声音很轻,不知其余人听没听入耳中。

鹤远平复下心情,高艰看在眼中,险些信以为真。

看出了陌生男子

钟杜武问道:“你家堂兄作何称呼?”

“白裳。”鹤远记得真切脱口而出。

又是一阵诧异,钟杜武不免开口问道:“你姓鹤,你堂兄姓白?”

鹤远答不上话,正又是想抱起白裳再哭一通,被一只手一把拽过,趔趄出去。

抬眼看去,是一头黑线的高艰。

“这怂包的堂兄是因走丢,被白棠收留,又因是记不得名字,所以起了个白裳的名字,今日碰巧在这里遇到,依然是认了出来。”高艰不动声色地用手肘磕了鹤远一下,继而说道,“方才在林中,怂包那般模样,想必是因为亲人相逢的原因吧。”

鹤远如小鸡啄米使劲点头,不停说道:“对对对。”

闻高艰低声耳语:“编谎都不会,不仅是怂,还蠢。”

钟杜武思量了会儿,看向白裳:“这么说来,实然姓鹤。”

“对,鹤裳鹤裳。”鹤远忙开口附和。

言出,众人沉默。

小六嘴角抽动几下,微有笑意强忍下:“难怪离家出走。”

鹤远无奈抚额,说道:“还是叫白裳吧。”

“哎。”一直不曾开口的白裳,道出一句简单话语。

这偌大的森林中,走兽见得极少,甚是奇怪,众人觉得失望,别无他法只好再啃上一天的干硬干粮。

期间高艰出去寻了几趟,皆是空手而归,这周遭莫要说走兽,连那些凶恶猛兽也都不见了踪迹。

那一向盼着捕猎的鹤远出奇的安静,似乎真的是亲人相逢无比心喜,一直守在白裳身旁,形影不离。

其实鹤远已是猜了个七八,不久前自己还触到了新鲜的走兽粪便,如今不见踪影,想必罪魁祸首就是自己身边的这位了。

啃着干粮,便想着要在这片林中度过一夜。

既是在这危险未知的丛林之中,四人不敢睡得踏实,轮流守夜。

待到几尽天明时,轮到了鹤远。

守在火堆旁,打着瞌睡百无聊赖。身旁的白裳木然坐着,没有丝毫困意。

心想着无聊,便得找些乐子消磨一下时间。

扭头看向了白裳,想起了白裳曾喜欢学自己说话的习惯。

虽说是深知白裳能为深厚,可白日被白棠交托给自己时,看着白裳呆傻模样,便没什么惧怕了。

有些猥琐意味流露,瞅着白裳开口:“老龙恼怒闹老农,老农恼怒闹老龙。农怒龙恼农更怒,龙恼农怒龙怕农。”

听着鹤远话语,白裳的眸中隐约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灵动,很快就消失不见,变成了原本的木然表情。嘴角几度张合,没有说出口来。

见白裳没能学出口,自是觉得这个有些难度,得从最简单的一些学起,心想着便开口道:“鹤远。”

“鹤远。”不出意外,白裳果真是立即开口说道。

不及鹤远心喜之际,白棠突然扭过头瞅了鹤远一眼,眼神中缥缈莫明,透着股难言意味,于半明半暗的夜色中,格外深长。

无巧不巧的一阵风刮过,吹得火堆的焰苗不住地摆动,令得许多影子投射在地面时亦如群魔乱舞一般,好生诡异。

鹤远看得白裳的那个眼神,身上汗毛倒竖,被这个眼神吓了一跳,身体后仰差点栽倒在地上。

立马稳住身子,看得白裳依旧是原本木然的样子,晃了晃神,嘴角微微张开着,朝火堆中扔了一把柴火,低头看着火焰窜动着,不肯停息,只以为自己方才眼花,看错了什么。

顿时觉得方才被白裳吓了一跳,心中不忿,又是瞧得白裳茫然模样,鹤远心中生出几分玩味,冲着白裳开口说道:“叫爸爸。”

白裳只看着鹤远,表情淡漠,一字不差道:“叫爸爸。”

似是觉得不妥,鹤远笑得狡黠,冲着白裳森然一笑,意味深长:“爸爸。”

那白裳闻言,呆了片刻,眨动着眼睛没有回话。

鹤远等得有些急了,见白裳迟迟不肯开口,又是说了一遍:“爸爸。”

似乎是想起什么,白裳的思绪再度是扭到了丛林中白棠吆喝鹤远时的语气,凝过神来,说出了一个令鹤远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的字。

“哎。”

鹤远终于是跳起脚来,本想着是逗逗这个家伙,不曾想反被他占了便宜去,不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气不过咬牙切齿道:“小子,故意的吧?”

白裳不为所动,记忆涌起,所有话语送到嘴角,开口说道:“鹤远。”

“嗯?”鹤远方是在抓耳挠腮,正琢磨这个白裳是不是故意装傻来戏弄自己,始料未及白裳会念出自己的名字。

正应着时,表情再度凝固惊掉下巴,不可置信地直勾勾听着面无表情的白裳。只听白裳说了句,

“叫爸爸。”

一夜匆匆过了,深秋的雾气格外的重,弥漫在整片林中厚实得很,肉眼看去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以及一些模糊的粗壮树影。

醒来时便要匆匆吃点什么然后踏上路程。没有猎到什么肉食,鹤远有些扫兴,一路上也不知为何闷闷不乐,出奇的沉闷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本是三人行,走着走着竟是成了五人组。钟杜武还打趣着说,再这样下去莫不是到了天衍都得凑出了一个城的人。

再走了约么有三五个日子,四处里都是荒郊野岭,人际没瞧见丝毫,走兽更也是没能看到,五个人靠着不多的干粮苦苦支撑。那白裳虽然平日里动静很少,不时喜欢顺着别人的口吻说上两句,吃起饭来时当真凶猛得很,一人足足可以顶三五个壮汉的饭量。

急得鹤远恨不得去拍白裳的脑袋,勒令他少吃点。

但鹤远没有这么做,美言其曰尊重兄长。而高艰知道,他是怕惹急了某人会挨揍,哪怕白裳现在一直是老老实实浑浑噩噩的模样。

荒无人烟的偏僻地界,丘岭此起彼伏,不时经过一片片绿林,得以摘些野果解解口欲。

“有了。”钟杜武凝望着眼前的尽头,露出一抹释怀,开口说道。

依着尽头看过去,有两处高耸的山崖矗立着,其中间垂直一条笔直的沟壑,承天之势直贯而下。

远远看去,自是两处山脉对峙相立,留一狭窄陡崖。

小六自然看到了那里,有些恍惚,终于是见到了颇为熟悉的地界,虽说不曾来过,可确确实实听过不止一次。

身为天衍都兵长,又怎能不了解周遭势力散布,兵力几何,藩名几些呢?

喃喃开口道:“尽虎关。”

有苍鹰自崖脉翱翔,若是走在下方,两处极高极陡的崖壁直挺挺,抬头望过去只能看到一线天际,阴暗得甚至不知太阳到了哪里,时间是为何时。

之所以称之为尽虎关,便是因其坐落在真正的人烟一角,统御荒芜外沿,又因其地势之险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纵是虎狼之师尽心竭力也难以攻克,因此而得名。

一线天,尽虎关。

钟杜武咧了咧嘴,冲小六说道:“到惠政王的地盘了。”

小六点头,示意自己知晓。

鹤远凑来,啧啧称奇:“不得了,都称王了,真是厉害。”

哂然一笑,称王?藩王之名,多如过江之鲫,多如牛毛细雨。为何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还不是这些揭竿而起拥山为王的家伙们谁也不服谁,才扰乱了这个天下。

而那些受世人供奉的隐世仙人,也不曾见过悲天怜人,下山救世。

除了已死的多宝王,小六脑海中的藩王就已经有了一手之数。

这眼前尽虎关的主子,便是其中之一的惠政王,坐拥十五座城池,与聚宝王李聚宝相邻对峙,谁也奈何不得谁,只是一经钟杜武离去,结果犹未可知。

相较于李聚宝的暴虐残忍,这惠政王倒也算得上为数不多的没有贪图享乐色欲的贤明藩王。

李聚宝子嗣众多,一如其父残暴不仁只识奢华,难有作为,好在李聚宝正值壮年,依然镇得住麾下兵马。而惠政王不同,生有四子,嫡长子惠贤,握四座城池靠依最北,地方最为肥沃,民生昌盛。二子惠明,握三座城池,位最东,掌不小兵马时刻盯守相邻的李聚宝,时而战火却少有影响百姓安居。三子惠武,武冠天下,是为惠政王麾下的兵马总兵,亦是少有曾武力挫败钟杜武的将领,奈何武力惊人头脑简易,被钟杜武卖计惜败。兵败回城时,遭埋伏,死在当途,于是这一笔帐便记在了钟杜武头上。

更是此役,致使双方势同水火,连年战事不休,亦是惠政王手中再难有可敌钟杜武之人,钟杜武第一征伐之名,响遍地方藩王之中。

也是此役,功高盖主。

四子惠信,尚是年幼,跟在惠政王身边,却是与二哥惠明最为亲近。

钟杜武凝着尽虎关的险峻山势,弑子之仇,纵然不是自己所以,也脱不了干系,不若是惠政王必杀的人之一,虽说钟杜武之名叫得响亮,可真正见过自己的倒是寥寥无几,无非是已经身死的惠武自己离着聚宝王最近的年轻假藩王惠明二人而已,所以若是真的入城也怕不了什么。

又是一处丘岭地,越过这片林中,便是真的能够临到尽虎关脚下,可入城中了。

五人吃够了无味的生硬干粮,不由得口中生津,想着城中美味佳肴,走得亦是飞快了。

方是走着,隐约有细微的嘈杂声音传入耳中,听声音离得颇有些距离,众人趴头看去,瞧得兵士若干,金戈铁马,纵马前行。

其前方,有数人狼狈奔逃着,可双足如何快得过马腿,最后一人很快便被追上。那马上兵士,操起长矛不由分说便刺了过去,看得那人绝望嘶吼,无济于事被穿透脆弱身躯,横死当场。

而那兵士毫不迟疑,挥动长矛甩下温热尸体,继续朝前面追赶。

“杀人越货。”鹤远瞪大了眼睛,开口说道。说着便扭头看了钟杜武一眼,问道:“管管?”

钟杜武摇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行善可非是可落美名,说不准反而因其丢了性命得不偿失。

高艰冷漠看着,这些事,本就是不怎么上心动容。

既是如此,五人换了个方向,悄默默的往尽虎关方向去。

忽然间小六一把拽住了钟杜武的衣袖,钟杜武诧异,回望向小六。却见小六正目不斜视地盯着那正一个一个倒在血泊中的奔逃数人。

“看那人。”小六并没有看向钟杜武,只朝着跑在最前的那人说道。

看去时,那人衣着倒说不上非常奢华名贵,亦是得体正派,却因是非常狼狈,不停逃着。

看清面容,钟杜武瞳孔一缩,甚感觉讶异,不由得惊声道:“惠明!”

不及钟杜武再说着什么,小六已是掠出山丘,朝着那一队人马冲去。

钟杜武知小六所想,无非是这惠明之重要。

惠明守城池以东,是为制衡李聚宝的主要势力,若是惠明身死,李聚宝怕是可以脱身出更大批的兵马征伐,其中自然包括相距不远的天衍都。

沉吟片刻,钟杜武亦跟了过去。

鹤远见二人突然变了主意,正是不解时,看着二人,又瞅了高艰一眼,问道:“去是不去。”

得了高艰一个白眼,无动于衷,静静看着,回道:“要去你去。”

听闻,鹤远狠狠摇了摇头:“算了,那长矛看着很是锋利,若是扎一下,肯定很疼吧。”

高艰冷笑一声:“怂包。”

白裳直直站在鹤远身后,茫然呆滞中,突然也说了一句:“怂包。”

虽说是有数人奔逃,可那队人马少说有七八名精锐,要知这等世道,兵刃都是稀罕物件,每日擦拭,莫说这人手配备一匹的马匹。

可驭马匹的兵士,定会是百人之上的小将领。

八位将领,纵马执矛,一矛搠过便有一人死于非命,数人在逃命,依是极快地减少着,很快便只剩下了最前的惠明一人。

最前的兵士已是马蹄逾过惠明头顶,长矛挥起,朝着惠明后背戳去,似是大局已定,又或这些乏味杀戮实在提不起性子,面露狞笑意味,目中冷血无情。

忽是一道身影自一旁的林中掠出,一击膝提直直磕在了为首兵士的头颅之上,那兵士手上长矛握不住,丢出手中,身子再坐不住自马上摔了下去。

身后七人看得错愕,勒马而至,要定睛去看占马之人。

是为一不大少年。

那被猝不及防打下马的兵士脑中翻腾,挣扎几下,痛得竟是站不起身,脑袋贴在地面上,身体努力向上抬着,尝试了几下,脑袋出奇地沉重,如何都离不开地面。

那兵士滑稽的在地面上扭动着身体,看在其余七名兵士眼中,怒声道:“大胆贼子,胆敢伤人,当死!”

说着,七人便是举矛而来,亦是多载共事,七人极是默契,见不得丝毫纰漏,七根锋利长矛便堵小六周身,封死任何一角,挣脱不得。

但他们错意一拍。

贼子,非是一人。

钟杜武突自身后出现,力何其威猛,踏上其中一马背,大手下举生生抓过二人后领,抬离马身扔飞出去。

不等余下五人反应时机,长矛依旧是滞在刺出的空档,小六与钟杜武二人两面齐至,拨开迎面长矛一掌入腹,小六眨眼间便截下两人。

钟杜武步伐自马背如履平地,惊得余人胆战心惊,再无任何交手机会,已是尽数落了马下。

“嗯?”鹤远目光陡然一凛,望向小六另一处的灌木中,看得窸窸窣窣,没有人息。

摇头,以为错觉。

高艰亦是凝神看向了相同位置,看鹤远一眼,说道:“没差。”

说着,二人不再停留,冲将过去。

钟杜武看着失了战力的一甘人,与小六便要离开。

惠明突是自地上踉跄站起,于钟杜武背后,喘息开口:“杜将军。”

步止,钟杜武回首:“有事?”

惠明身上伤痕累累,勉强咧嘴一笑:“救我一命,这情,承了。”

正是说着,鹤远与高艰冲过,没有迟钝,入了一旁灌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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