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夜半蹄声

下到一楼,烤肉的盛宴已经开始,略显拥挤的屋子里,弥漫着肉香和笑语。

为了防备叫人看到火光,门口用布衣拼成的帘子挡住,还特意在帘子下面压了石头,防止被风吹开。

陈安大口啃着熟肉,边吩咐掩灭火种,一边安排着值夜的次序。

吃罢饭,疲累已极的人们早早地躺下休息。曹正、石娘,以及郭司马和郭平被安排在二楼,其余人都在一楼打地铺。

曹正将朽坏的矮塌用力压实,一大半让给郭司马和郭平,剩下的则拼在一起,与石娘和衣而卧。

连日的紧张和奔波早已耗尽了他的精力。夜夜天当被地当床,心头绷紧的那根弦根本松不下来。

如今坚实的四壁了给他久违的安全感,他几乎还没有意识到舒缓四肢带来的舒适,便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他梦见了翻滚的洪水和雨中大堤上闪烁的手电筒光,梦见了幽深庭院中覆着绿苔的青砖。

天地旋转,他一头扎进一个漆黑的圆洞中,触手是冰凉的土壁,黑暗憋得他透不过气来。

猛地惊醒,撑身坐起,满身大汗。

呜呜风声,与寒气一同渗过墙面,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无声无息,一只粗糙的大手从背后拢过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口鼻!

曹正用尽全身之力挣扎,耳边却传来细不可闻的低语:“是我!别出声。”

是陈安的声音。

他停止挣扎,在黑暗中看到陈安眼中闪烁的微光。

陈安冲窗外努了努嘴,曹正疑惑地侧耳倾听。

窗外,风在呼啸。

“……嗒……嗒嗒”

“嗒……嗒嗒……”

风声中,有微弱的马蹄声时断时续。

曹正瞪大了眼睛。

是谁?!

蓦地,一声粗哑的嚷声传来:

“头领们这事做得可真教人不痛快!兄弟们追了这么多天,马蹄子都快跑撅了!好么,连个鬼影都没看见!”

是胡语。

“少说两句吧,喝了两口酒就跟吃了酵瓜的牛一样,胡唚。”同行人敷衍道。

“还说酒呢,兄弟们费了这么大劲,眼瞅着跑到了沙海边儿上了,给了这么点酒就打发了!”粗嗓子越发恼火起来。

“悄声!你这话要是让史头领听见,拔光你的牙!”同行人慌张起来。

话声断了。

“哼。”过了片刻,粗嗓子哼了一声,但声音明显小了许多:

“不是我在背后议论他们,大家都说向东是不对的。那伙汉人要去西州,总该是要往北去的,哪里会绕一个大圈从东边兜出来?那么远的路,渴也渴死他们!”

“头领们做事总有自己的考虑,咱就别瞎想了。干好手头的活儿,把这一片搜一搜,回去交差完事。”

“得了吧!他俩为了谁守东边谁守西边,吵成那样,你眼瞎啊!他俩本来就不对付,闹到一起,还能有好?”粗嗓子反倒大声起来,不忿道:

“搜搜搜!这可是汉人的地盘,要是一旦撞上他们的人,咱们这十几口子够人家一刀的不?”

“嗨,离他们的城远得很呢,你可别自己吓唬自己。”

同行人看来对粗嗓子的乌鸦嘴很不满意,语气也不客气起来,两人嘀嘀咕咕,骑马顶风,径直往烽火台而来。

陈安轻声叫醒了郭司马和郭平,经过曹正身边,冲他点了点头,像一只豹子般矫健地沿着楼梯向下蹿去。

“什么人?”郭平伏身靠近窗边,眨了眨仍显惺忪的睡眼。

“沙匪。”曹正嘴角轻动。

郭平探头看了看窗外,又缩回来,抓起弓箭:“就两个,干掉得了!”

“别胡来。”郭司马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背后,声音冷静。

区区两个沙匪,自然并不可怕,但这沙匪就像房间里的蟑螂,当你发现两只时,周围怕是已经聚了几百只。

曹正听得懂郭司马言外之意。

“进去看看?”

两个沙匪已经骑到烽火台下,仰头看着塔楼。

曹正只觉得头皮有些发紧。一楼挤满了马和人,只要迈进一步,一切就会暴露。

“算了吧,昨天咱们不是里里外外都搜过了么!”粗嗓子打了一个酒嗝,抱怨道:

“快走吧,风越来越大了,沙暴快来了!”

另一个沙匪打量着沉默在寒风中的烽火台,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拽转马头。

凝重的空气中,安西汉子们默默松了一口气。

“哎,不是说要走么,你这是干嘛?”

曹正抬起头,往下窥去,原来是那粗嗓子的沙匪翻身下了马,惹得同伴皱起眉头。

“拉屎!天天灌凉水嚼干酪,肚子哪里受得了!”粗嗓子气哼哼地撩起袍子。

同伴抱怨几句,无奈地扭过头去。

粗嗓子沙匪提着裤子,四处打量,寻找背风的角落方便。很快,他便向烽火台小步跑来。

曹正背上,隐约有冷汗渗出。他听了听楼下的动静,消无声息。

那沙匪跑到台下,看样子是打算进屋拉屎。他昨日来过这烽火台,知道一楼的木门早就不翼而飞,黑灯瞎火间,闷头就往门洞里撞。

哪料到,他一头撞在了一道软绵绵的物事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脚下又被石头绊了一道,拽着布帘“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同伴听得他“哎呦”一声叫,满不耐烦:“又怎么了!拉屎还叫成这样,难不成叫蛇钻了谷道?”

粗嗓子沙匪已经没有回嘴的心情,黑暗中他抓着手中柔软的布帘,一脸疑惑。

屋里怎么有股马粪和火灰气味?

他吸拉着鼻子,往前摸索。手指触到一个冰凉的事物,似乎是铁打的物件。

他努力睁大眼睛,眼睛的焦距终于对上目标,却是另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珠!

沙匪大惊失色,挣口要叫,被人一把按住,压倒在地,钢刃抵在脖子上,嘴里只能发出低低的呜鸣声。

同伴在门外等得久了,却没得到回应,心中有些生疑,拽动马缰,走近门口。

“咋,真碰上蛇了?”他骑在马上,上身前倾,冲黑洞洞的门内喊道。

没有回答。

他又喊了一句,声音大了些,依然没有回答,风中只有喊声来回碰撞,渐渐消散。

沙匪的右手摸向腰间的刀鞘。

猛然间,门内两道影子如电般闪出来,一个攻向马上,一个去拽缰绳。

沙匪急忙抽刀,刀刃还未完全出鞘,手上只觉一麻,弯刀被来袭之人硬生生摁了回去。

他反应也快,一把甩开敌人的手掌,腿肚子猛夹马腹,拽起马头。胯下马受惊,蹦跳着扭转身,将拽缰绳的敌人撞开。

“砰!”一声闷响,马踢起后蹄,将那人蹬出十步开外。

沙匪拼命催动马匹,往回奔逃。

寒光一闪,一把匕首从另一个敌人手中飞出,深深扎入他的后心。

沙匪倒头栽下马来,掀起一片沙尘。

“快抓住马!别让它跑了!”有人焦急地喊道。

但受惊的马片刻不停,在羽箭赶上之前,消失在风沙和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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