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兔儿墩

接下来的日子,为了甩开可能缀在屁股后面的追兵,安西马队反复变换方向,结结实实兜了几个大圈。

沙匪的追踪秘术被破解后,裹马蹄战术就被执行得很彻底。陈安每每亲自检查,确保身后不留下任何痕迹。

努力终于有了回报。沙匪的鹰再也没有在他们的视野中出现过了。

相比摆脱追兵时的竭尽全力,食水补给方面倒没遇上什么麻烦。

马肉自然是足够吃的。最关键的水,全靠曹正。

或是沙崖下的水坑,或是埋在低洼处的地下泉眼,他每次都能凭借眼前的蛛丝马迹,在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找到水源。

也因此,众人总能在水囊彻底干瘪前灌满它们。

在茫茫沙漠里无限畅饮清水,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现在,安西汉子们已经亲热地称呼曹正为“曹兄弟”。找水时,陈安更是经常跟在一旁,听曹正讲解里面的地理知识,皱得抬头纹愈加明显。

就连郭司马,见到曹正时,也会点点头,嘴角有一丝淡淡的笑意了。

找水途中,曹正发现了更多废弃的水源地和枯萎的树丛,甚至找到了一些陈旧的瓦罐碎片。

这些都印证了他的推测——很久以前,他们脚下的确曾有一条繁忙的商路,贯穿这些或干涸或残存的水源地,连接起大漠东西。

凭自己所学发现这样尘封在流沙里的历史,曹正既有几分激动,又隐隐有一丝隐藏在似曾相识后的疑惑,他总觉得曾在哪里听说过这条商路的故事。

但现在,就算敲破脑袋,他也记不起来其中一星半点的细节。

“搞不好是从伊州和沙州过来的路。”听完曹正的发现,陈安吐出嘴里叼着的枯草杆,皱皱眉头。

所谓伊州和沙州,就是现代的哈密和敦煌。在唐代,它们都是连接中原与西域的要地,无数丝绸、瓷器和纸张从这里出发,通过细细的丝路,在驼背上越过茫茫大漠,运往中亚和欧洲。

这条已经消亡的商路,说不定就曾是当年繁盛贸易的见证。

只可惜,自从中原大乱,在吐蕃蚕食下,伊沙两州先后陷落,延续了数百年的丝路早已断绝。

陈安叹了口气,摇头走开。只留下曹正远望着东方无尽的沙丘,陷入沉思。

这种沉思在这些天经常发生,但往往转眼便会被郭平的叫嚣打断。这个总是摆出一副大人模样的家伙,在摆脱了危机后,终于恢复了大户子弟的跳脱样子,让曹正不堪其扰。

尤其糟糕的是,郭平似乎已经自认为曹正的武学导师,整日沉浸在教授其杀敌本领的乐趣之中,令曹正叫苦不迭。

好在,得益于郭平的倾囊相授,曹正的箭术有了飞速进步,他学会了用扳指勾弦,拉起弓来也越来越轻松了。

有了充足的清水作为后盾,安西马队开始尝试白天行军,只避开最热的正午,下午和清晨都可以多走一阵,每日脚程增加不少。

终于,当日头第八次西斜时,人们看到了沙漠的尽头。

那是一条淡淡的绿线,远远铺在天边,在劲风吹拂下有些飘渺。

“到了,到了!”饱受折磨的人们欢呼起来,快乐的气氛感染了胯下的马匹,兴奋地甩动起尾巴来,鬃毛被风吹得如同田里的麦浪。

“还是要小心些,莫要阴沟里翻了船。”陈安收住了满脸喜色,一本正经地告诫众人。

曹正手搭凉棚,远远眺望,注意到视野中点缀着一个小小的模糊黑影,那是什么呢?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眉间有几分忧色。天空灰蒙蒙的,像是罩着一层粗麻缠就的帷布,任凭劲风吹拂,纹丝不动。

这种天气,他并不陌生,这是要起沙暴了。

沙漠里,沙暴是常见的灾害。狂风卷起漫天沙土,扶摇而上,笼罩天地,掩灭绿洲,扯碎树木,再用细密如粉的沙末窒息一切喘息的生命。

长途跋涉的商队遇到沙暴,往往只能听天由命,用骆驼和货物围成矮墙,人缩在墙后瑟瑟发抖。但大沙暴过后,往往十不存五。

这么多天,安西马队都没有遇到沙暴,已经算很走运了。

但如今,他们必须要找到避难所躲避了。

马队的速度快了起来。

到了这天傍晚,有西风帮忙,马队离那条绿线又近了很多,近到足以看清视野里那个直直耸立的黑影了。

马队被叫停在一座矮丘背后避风,风比平日里冷了很多,众人裹紧衣衫,用衣襟遮住口鼻,阻拦卷在风中的沙砾。

焦急等待中,陈安派出侦查的手下终于在天黑前赶了回来。回报说已经探查清楚,前方那半藏在沙丘间的玩意,果然是一座废弃的烽火台。

烽火台又叫烽燧,是汉唐以来西域常见的军事设施。

唐代边疆驻军,共有三级——大城、守捉城和烽火台。

北庭的西州、庭州都属于大城,既是驻军也是经济和政治中心。

守捉城占地较小,均匀分布在重要道路上布防,驻军几百到上千不等,仅北庭一府,自古就有南北十四守捉之说。

而烽火台就更多了,它们占地一亩到数亩不等,一般是二到三层的小塔楼,建筑材料是能找到什么就用什么,往往周边还开垦有菜地供士兵自给自足。

在西域一度密如蛛网的道路上,盛世时每隔二三十里地就能看到一座烽火台。它们的职责很杂,既要侦察警戒敌情,又要负责治安和捉拿盗匪,跟后世的派出所很有几分相似。

手下们已经查看过,那烽火台里外都没有人迹,很是安全。陈安挥了挥手,马队越过矮丘,向烽火台走去。

走到台下,曹正终于看清了这座“古迹”的真容。这是一座黝黑的建筑,下宽上窄,从正面看起来像是一架矮胖的梯子。

它的外皮早已脱落得斑驳不堪,露出充作骨架的石块和黑土坯,第三层的眺望台已经半塌。

陈安与郭司马商议了片刻,沙暴今晚就到,看样子来头不小。

通宵赶路显然不现实。但如果驻在野地里,这样大的风沙,人马必有折损。

这烽火台虽然太过显眼了些,但却是附近唯一能抵挡沙暴的壁垒,权且进去避一避,等沙暴过去,再尽快启程,走完到绿线的最后一段路,脱离险境。

两人商议定,由陈安向众人公布了这个安排。

众人紧赶慢赶了一天路,如今不但终于可以歇脚,甚至还有四壁足以挡风御寒,自然都很高兴,纷纷领命。

烽火台的大门早已消失,只留下黑洞洞的门口,呼啸的西风从门口吹进来,将灰尘拂起。曹正跟着众人走进烽火台,黑暗中闻到淡淡的腐朽气味。

累极的众人从马背上卸下行李,有说有笑地打点晚饭。陈安命令把马匹也赶进来,不要留在外面过夜,以免折损。

曹正如今已贵为专业人士,安西众人除了找水啥活也不让他干。他尴尬地碰了几次壁,实在闲着没事,便带着石娘四处打转。

烽火台的一楼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屋子,一百来个平方,墙上无窗,四面徒壁。

屋子正中,是一口井。井口有成年男子怀抱大小,上面满是深深的勒槽,那是长年取水后井绳留下的痕迹。

有人往下扔了一块石头,听到一声闷响。

“枯的,还挺深。”

旧时的烽火台,绝大部分都临近水源。这烽火台之所以被废弃,一方面是商路不再,一方面估计也是因为井水干涸,住不了人。

顺着墙边陡峭石梯向上。二楼,沿着墙边胡乱摆放着几张矮榻,已经朽得微一按压便吱吱作响。

二楼墙上有数面窄窗——与其说是窗,不如说是洞口更为合适,极窄的窗口像是一个粗写的“I”,勉强能容一个成年人侧身钻过。

曹正抚摸着质地粗糙但砌制规整的窗沿,意识到这其实是为了便于守军向外射箭而设计的。

射箭与射弩不同,人必须维持站姿,上身舒展,无法隐蔽。窄窗既便于射手瞄准,又可以最大程度地提供保护。

上到第三层,半塌的瞭望台墙壁熏黑,一堆黝黑的东西塌叠在墙角,曹正用手指戳了戳,是凝固的用来点燃烽火的火油。

寒风中,石娘遮着口鼻,拽了拽他的袖子。

石梯上脚步声响,是陈安走了上来,扫视了一圈:“寻着什么合用的东西了么?”

曹正摇摇头。

陈安走到台边,手扶断墙向下望了望:“孙福刚才在井边翻起一块石头,上面刻着‘兔儿墩’。听说过么?”

兔儿墩?

曹正咀嚼着这个名字。陌生,但又有一丝莫名的熟悉。

杂乱的记忆在他脑袋里翻滚,他按着太阳穴,皱了皱眉。

陈安不以为意:“司马说,他在西州地志上见过这个名字,是西州城东的一处古地。要是没记错,离这里不远,就是北庭府的赤亭守捉了。”

赤亭守捉,曹正是知道的。北庭十四守捉城,赤亭守捉是最靠近东面边境的那个。再往东走,越过大沙漠,就是伊州地界,那里现已是吐蕃的地盘了。

既是守捉城,就必有驻兵。若是能联系上驻兵,岂不是就不必再担心沙匪的追击了?

“没用,太远了。”陈安像是看懂了曹正的心思:

“刚估量过,守捉城离这儿最少还有三四十里地。这么远,烽火不通,指望他们来接是够呛。只能等风停了,想想办法向北摸。要是能看到大道,就能顺着路找到守捉城了。”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曹正点点头。

“不过,无论如何,明天总归能走出这片沙海了,它娘的……。”陈安望着一望无垠的沙漠,嘴边恨恨地咒骂道。

忽然意识到石娘还在一旁,他急忙扎住了嘴,尴尬地笑笑:“你们早点下去,晚饭准备好了,早吃罢饭早歇息。”

说完,他顺着石梯走下楼去了。

太阳已经没入了地平线,最后一缕红光像是微弱的烛火,被呼啸的晚风吹灭。天地间的帷幕急速合拢,一切陷入黑暗。

石娘捉着曹正的袖子,将头贴在他的胳膊上。他知道她的心思,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别担心,很快就能带你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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