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命硬的孩子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

晚上爷爷又没回来。

刚刚醒来的小河,默默地望着黑乎乎的屋顶,听着肚子里咕咕地叫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肚子马上回应他两声更响亮的鸣叫。小河真的很饿,家里只剩下最后的半块儿窝头了,他想晚一点儿吃,这样就能坚持到爷爷回来。小河刚满六岁,还不会做饭。火炉早就灭了,炕也好几天没烧了,屋里很冷,小河裹了一下被子,把脸更深地缩进被子里。

小河的爷爷已经四天没回来了。

爷爷是拉脚的,主要是给城里的建筑工地拉沙石料,偶尔也帮人拉一点货物。每年的春季是爷爷最忙的时候,经常三四天不回来。以前有奶奶在,无论爷爷多长时间不回来,对小河的生活也没有任何影响。可现在不同了,家里只有爷爷和小河两个人,爷爷不回来,就意味着小河吃不上饭,比吃不上饭更要命的是晚上,小河必须一个人守着这个六间房的大院子。

小河还记得去年春天,第一次独自过夜的那个晚上。

那天,天刚一擦黑儿,小河就插好门缩到被窝儿里。小小的煤油灯放在磨得发亮的榆木炕沿上,给了小河一片昏黄的光明。小河不敢熄灯,他害怕那无边的黑暗。guwo.org 风云小说网

墙角的黑暗里,老鼠们在快乐地游戏,它们吱吱地叫着,在屋里地上跑来跑去,仿佛知道小河的爷爷不在家,它们很放肆地和小河对视。

小河把爷爷的痒痒挠儿扔到地上,老鼠们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小河高兴了没一会儿,老鼠们又探头探脑地出来了,小河又把爷爷的一个破帽子扔了下去,老鼠们又跑走了。

过了一会儿,一只大老鼠先出来转了一圈儿,发现没有危险,就扭头对着墙角吱吱地叫了两声,小河看见有七八只小老鼠,小心翼翼地跑到大老鼠身边,很亲密地叫着。

小河忽然觉得很好玩,就小心地把头往炕边探了探,很快就看到小老鼠们跑到了爷爷帽子里,一个个大惊小怪地叫着,跟头趔趄地爬进爬出,玩得别提多开心了。

大老鼠默默地卧在一旁,很安静地守护着她的孩子们。小河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他想起了自己的娘。

小河不知道娘的模样,因为娘生下他一个月就走了。娘对于小河来说,就像天上飘过的一片云,一不小心掉下了小河这个小雨点儿。小河还没来得及看见娘的影子,娘就已经随着爹那阵风飘走了,并且很快忘记了小河。也许,在娘的心里,小河压根儿就没存在过。

想到这儿,小河很伤心。

那一刻,他甚至希望自己是只小老鼠,能在娘的注视下尽情地玩耍撒娇,那该有多么的幸福呀。

小河想得入了神儿,看得也入了神儿,不知过了多久,煤油灯的光焰越来越弱,最后终于熄灭了。

无边的黑暗瞬间吞没了小河。

小河一下子慌了,他知道肯定是灯里没油了,却不知道爷爷把煤油瓶子放哪儿了。

老鼠们依然在打闹,咯吱咯吱地咬着北墙那只破躺柜。

可是,小河已经不觉得好玩了,他怕那个大老鼠爬上炕来咬他。小河清楚地记得奶奶说过,村东头的老六爷让老鼠咬掉了两个脚趾头。有人说是死后咬的,有人说是活着咬的。总之,老鼠饿极了就会咬人的脚趾头,这是千真万确的。小河很后悔没给老鼠们预备点吃的。

小河越想越害怕,把被窝儿裹得紧紧的,伸长了耳朵听着老鼠们的动静。那时,小河只有一个愿望,希望天快点儿亮。可是,那天的夜仿佛格外得长,天老也不亮,院子里的驴子打个响鼻,也吓小河一跳;树上的猫头鹰叫一声,小河也吓一哆嗦。小河开始想奶奶,如果奶奶在,小河就不会害怕了。想啊想啊,想得小河满脸是泪,后来小河实在撑不住了,就睡着了,却意外地梦到了娘。

娘是和爹一起走的,偷着走的,在小河满月的第二天早上。

算来小河的爹是第二次离家出走了。第一次是五八年,据说是跑去了东北,那时小河的爹还不到十八岁。

过了几年,小河的爹回来了,带回一个东北女人。

再后来,东北女人生了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小河。

长大以后,小河常想,当年自己的出生,爷爷应该是很高兴的。小河的大号叫宋福祥,据说是爷爷请人给起的,可见爷爷当初对他这个孙子的重视。只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了爷爷的承受力,爷爷才开始讨厌这个唯一的亲孙子。

首先是小河爹娘的不辞而别。

小河的爷爷曾经有过三个儿子,夭折了两个,只剩下了小河的爹一根独苗。当初跑了就跑了,在家没饭吃,也算有情可原。可生了儿子还跑,而且是带着老婆一起跑,丢下个刚满月的小芽芽儿,简直连畜牲都不如,畜牲还知道护崽儿呢。

听奶奶说,爷爷当时气得拎起小河就往外走,说要把小河扔街上去,谁爱捡谁捡。

奶奶忙拦着说:“老头子,你气胡涂啦?这可是咱的亲孙子啊,那个畜牲一准儿不会再回来了,咱把孙子养大了,一样可以给咱养老送终。”

爷爷想了一下儿,这才放开手。

第二天,爷爷从很远的集上牵回一只高大的奶山羊,饿极了得小河顾不得浓重的羊膻味儿,叼着奶瓶一口气儿喝了个肚儿圆。

从那天起,在小河的心里,奶奶就是娘。

其次是小河害死了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把自己拉扯大的奶奶。

在羊奶的滋润下,小河九个月会走,十个月会跑,长得漂漂亮亮壮壮实实。可是,小河不会说话。

小河两岁多时,孩子们就叫他小哑巴了。虽然小河不知道小哑巴是什么意思,可也觉得不是好话。他听得见,可就是说不出,经常气得小脸儿通红,有时还动手,可每次吃亏的都是小河。对此爷爷奶奶也是无可奈何,总不能天天为这事儿跟人吵架吧?只能尽量不让小河出去玩儿。所以,小河的童年是孤独的,基本上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的。

去年的春天,小河生了一场病,莫名其妙的发烧,几天不吃不喝。一直到现在小河都记得奶奶那张泪水涟涟的脸,爷爷则是每天闷头抽烟,唉声叹气。

就在所有的人都以为小河留不住了的时候,渴极了的小河忽然睁开眼,清清楚楚地叫了声:“奶奶。”

奶奶大睁着两眼,紧盯着小河的嘴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河又说:“奶奶,喝水。”

奶奶高兴得哈哈大笑,——她的孙子终于会说话了。

巨大的惊喜淹没了奶奶,奶奶笑得停不下来,一口气没上来,小河的奶奶带着满足的笑容离开了人世。

村里人都说小河命硬,克死了奶奶。据说,只有那个长着长胡子的老秀才,摇头晃脑地说:“这孩子,长大后没准是个将相之才呢。”

后来的日子里,小河曾经无数次的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开口说话,只要奶奶能够活着,小河宁可一辈子不说话。

有奶奶的日子,是小河最幸福的日子。

奶奶是个干净利落的女人,白白的圆脸,两只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小河记忆里的奶奶,极少有清闲的时候,不是收拾屋子,就是收拾院子,所以,家里总是那么干净整齐。小河最留恋的是奶奶的怀抱,既温暖又安全,白天只要奶奶有空,小河就往奶奶的怀里钻。晚上,小河跟奶奶一个被窝儿,两只小手儿总要捧着奶奶才能睡着。

奶奶永远那么疼小河,从来没有因为小河不会说话而嫌弃他。奶奶总是说:“贵人语话迟,俺小河以后能当大官呢,是不?”

小河虽然弄不明白“大官”是个什么东西,可他知道,只要奶奶喜欢的就是好的,所以,每次奶奶问他,小河总是很配合地点点头。

奶奶便笑眯了双眼,很幸福的样子,好像小河已经当上了大官。

奶奶是个手巧的女人,小河身上的衣服总是那么可体,鞋子总是那么漂亮。奶奶做地饭菜更是好吃,就算是地里的野菜,奶奶也能做的美味可口。

那时,这个大院子里种着各种蔬菜,小河很小的时候就会帮奶奶种菜了,奶奶说一个坑儿放三个豆籽,小河肯定不会数错,奶奶总是夸小河聪明。小河也觉得自己很聪明,每年夏天丝瓜开花时,小河总是喜欢摘金黄的丝瓜花,可花朵下面有小丝瓜的,小河一朵也没有摘过。

奶奶还养着十来只母鸡。有一只芦花鸡可淘气了,总是想把蛋下到邻居家。奶奶和小河每天都要盯着它,直到它把蛋下了为止。如果芦花鸡把蛋丢了,回来后,奶奶会抓住它,用手打它耳光,嘴里还要骂它:“叫你没出息!叫你丢蛋!再跑出去,打死你!”

更有意思的是,芦花鸡好像听懂了奶奶的话,居然好几天不往外跑,老老实实的把蛋下在鸡窝里。小河觉得奶奶真有本事,连母鸡都听奶奶的话。

小河慢吞吞地穿好衣服,拿了仅有的半块窝头,坐在门槛上慢慢地啃着。

太阳早就爬得老高了,院子里的大槐树上,喜鹊和麻雀在争抢着地盘儿。

墙头上趴着苇子哥他们家那只大黑猫,冷冷地关注着战事的发展。

驴子们则围着干草垛悠闲得吃着草,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渴了就到大槐树下的水池子里喝水。

自从奶奶死后,没人帮爷爷喂驴了。爷爷每次出门都把驴子们散放在院子里,让它们自由的吃草喝水。只是告诉小河不许开大门,当然也不许小河出去玩儿。爷爷特意为驴子们修了这个洋灰的水池子,可以盛好多好多的水。池底的一侧有个小洞洞,平时用木头堵着,如果水池脏了,就把木头拔掉,刷水池的脏水就会流出去。

小河很羡慕这些驴子,有时,会悄悄地拿自己和爷爷的这些驴子做比较。其实,不用想小河也知道,自己在爷爷心里的分量,远远赶不上一头驴子。

爷爷很爱他的驴子们,驴棚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临出门给驴子们预备好草料和清水,只要爷爷有空儿,就会仔细地给每一头驴子梳理皮毛。爷爷还给他的驴子们配置了统一的红笼头,红缨子,黄铜铃铛。所以,爷爷的驴子们看起来每一头都膘肥体壮,精精神神。

小河呢,自从奶奶死了以后,再也没人给他洗过衣服,整天邋里邋遢,少言寡语。爷爷看小河的眼神,仿佛小河就是一只苍蝇,既惹人生厌,又无关紧要。既不用关心他的冷暖,也不用在乎他的感受。只要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还活着,就可以了。

可是,小河不恨爷爷。

小河一直都觉得对不住爷爷,是自己害死了奶奶,无论爷爷怎么对待自己都是应该的,因为奶奶再也活不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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