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看戏

自从没了奶奶,爷爷一下子变得不爱说话了,尤其是跟小河。每次爷爷从外面回来,小河都跑到爷爷跟前叫爷爷,爷爷只是哼一声。爷爷做饭时,小河会主动给爷爷抱柴禾,爷爷从来不会像奶奶那样夸奖小河,好像那些柴禾是自己跑进来的一样。饭做好后,爷爷坐下吃,小河才敢坐下吃。

每次爷爷出门都会给小河预备下足够的吃食,可是,每次小河都不够吃。

爷爷一走,苇子哥和庆儿就会过来找小河玩儿,他们很怕小河的爷爷,爷爷在的时候,他们是不会来的。玩累了的时候,小河总是很大方的把干粮端出来,三个人一起又吃又笑。本来可以吃三天的干粮,两天就没了。

干粮没了的时候,小河经常拿料豆儿充饥,小河觉得料豆儿的味道也不错,只是炒得不太熟,吃多了还会闹肚子,毕竟那是爷爷用来喂驴子的。

苇子哥和庆儿是亲哥儿俩,也是小河的同族兄弟。他们的爹早就死了,娘扔下他们走了。他们哥儿俩跟着叔叔家吃饭,而且还有奶奶照看着,比小河强多了。苇子哥比小河大两岁,庆儿比小河小一岁,他们是小河唯一的朋友。苇子哥经常把小河和庆儿扶到驴背上,牵着驴子在院子里转圈儿,小河和庆儿在驴背上笑得前仰后合,苇子哥总是微笑着看两个弟弟闹,小心地保护着他们的安全。guwo.org 风云小说网

大槐树下的水池子旁边有个压水机,夏天的时候,三个人会成天成天地在树荫下玩水,弄得象泥猴子一样,玩到最后,又都会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否则是要挨打的。

小河最喜欢有槐花的时候,白白的槐花,一串串的挂满了大槐树,满屋满院的香,小河每天都不知皱着鼻子吸多少回。

苇子哥很早就会爬树,折下一地的槐花,小河和庆儿在下面争着捡,吃在嘴里还有淡淡的甜味儿。更多的时候他们把槐花穗子掐下来喂驴,把驴子们的争抢当作一场游戏。小河的奶奶在的时候,总是把槐花掺和上棒子面,放点盐,然后蒸成窝头,松松软软的,别提多好吃了。

小河望了望光秃秃的槐树,盼着快点儿长出槐花来。

这时有两头驴子来水池喝水,小河见水池里快没水了,忙跑过去压水。小河先用两只手把压水机的把柄抬到最高,又使劲压下来,压得低一点了,小河就用肚子压在压水机把柄上,两只脚离了地,嘴里喊着:“嗨——”清亮亮的水便哗一下子流到水池里了,然后小河再次把压水机的把柄抬起来……如此不过十多次,小河已是累得气喘吁吁,小脸儿通红。

小河坐在门槛上大口地喘着气。不由得想,要是苇子哥在就好了,两个人压水一点儿也不费劲儿。

昨天苇子哥说要跟他奶奶去看戏,县城办庙会呢,不用花钱,白看。

小河从来没看过戏,也不知道戏是什么东西,他很想去看,不知道爷爷能不能带他去看看。小河忽然特别盼望爷爷回来,他知道爷爷今天肯定回来。

天渐渐黑了下来,饥肠辘辘的小河,默默地蹲在大门口,眼巴巴地等爷爷回来。

所谓的大门其实就是一个木头做的大栅栏。小河就蹲在栅栏的外边。那只大黑猫蹲在不远处,静静地陪伴着小河。

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浓重的饭菜香味飘的满街满巷,小河觉得更饿了。

小河慢吞吞地站起来,费力地把木栅栏挪开一条缝儿,侧着身子蹭进去,又把木栅栏关好。小河没有进屋,直接走进驴棚,在门边的一个大瓦罐里摸了一把料豆儿,然后坐在门口慢慢地嚼着,眼睛一直盯着黑洞洞的大门口。

小河想:爷爷或许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没准儿就快进村了呢。

小河努力伸长耳朵捕捉着铜铃铛的声音,那声音可是独一无二的,小河从小就没听错过。可是,直到他吃完两把料豆儿,爷爷也没回来。

小河很失望得站起来,摸进屋,关上门,摸到水缸那儿,舀了半瓢凉水喝了几口,带冰茬的凉水冰的牙疼,小河放下水瓢,揉揉凉冰冰的肚子,小心地摸进里屋,然后爬到炕上,拉过被子躺下。现在,小河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睡,他已经不那么害怕了,因为家里的老鼠少多了。

小河第一次自己睡的那个晚上,看见了小老鼠做游戏,很是喜欢。

第二天晚上,小河早早地把爷爷的破帽子放在地上,又在里边放了一小把儿料豆。煤油灯早已加满了油,挑亮了灯芯儿,灯光更加明亮,小河趴在被窝里,盼着老鼠们早点儿出来。

也许是闻到了料豆儿的香味儿,大老鼠早早地就带着它的孩子们出来了。小老鼠们快乐地吃着料豆,做着游戏。小河津津有味儿地看着,早把恐惧抛在了脑后。

第二天,爷爷回来了,爷爷看到了地上的帽子和帽子里的豆渣儿。当然,还有那满地的老鼠。

再一天的晚上,爷爷也在破帽子里放了料豆,而且是一大把。

小河还以为爷爷也喜欢看老鼠做游戏呢,可是,爷爷躺下就吹灭了灯,小河也只好躺下睡觉。可他睡不着,伸长了耳朵听着地上老鼠们跑动的声音,打闹的声音,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爷爷照例起得很早,同样早起的小河,看到了一地的死老鼠。

小河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很心疼,那些小老鼠才那么小就死了,它们是那么的活泼,那么的可爱。小河觉得老鼠的死,好像和爷爷有关,可是,他不敢问。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晚上再也听不到老鼠啃木头的声音了。一直到现在,家里老鼠都很少,小河也不那么害怕了。

小河静静地躺着,他相信爷爷今晚一定会回来。爷爷本来应该昨天晚上回来的,他肯定知道小河今天没饭吃。小河想再等等爷爷,他努力让自己的大脑保持清醒,可是没一会儿,小河就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后还是睡着了。

就在小河睡着没一会儿,小河的爷爷就回来了。

首先听见爷爷回来的是院子里的驴子们,它们一齐站起来欢迎爷爷和它们的伙伴回家。驴子们欢快地喷着响鼻,围到爷爷身边,爷爷亲切地拍拍它们的脑门儿。然后卸车,喂驴,压水,洗脸,做饭。

当一锅香喷喷的窝头终于出锅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爷爷吃过饭,看了一眼熟睡的小河,另选了一头健壮的驴子,带上草料,套上车又走了。

小河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香甜地睡着。他醒过来的时候,早春的阳光已经晒到被子上了。小河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还没睁眼,就闻见了窝头的香味儿。

小河一骨碌爬起来,高兴地喊:“爷爷。”却没听见爷爷应声。小河三把两下儿把衣服穿好,溜下炕,穿上鞋,跑到院子里。

院子里没有爷爷,也没有驴车。

小河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嘴角不由地往下弯,委屈地蹲下来,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到地上,渗进土里。

小河难过极了,他恨自己睡得太死,连爷爷回来都没听见。也许爷爷叫过他呢,或者爷爷回来就是为了带他去看戏也说不定。只是他太贪睡,爷爷生气了,所以自己走了。

小河越想越难过,眼泪也越来越多。一头驴子很关心的过来问候小河,它用鼻子温柔地拱了一下儿小河的肩膀,小河一下子倒在地上。正无处发泄委屈的小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把那头驴子吓了一跳,连忙跑到伙伴们中间,啊啊地诉说着,伙伴们也啊啊地附和着。

“小河,你怎么哭了?”苇子哥带着庆儿来了。

小河很委屈地说:“爷爷回来了。”

苇子哥说:“那还不好?你哭什么?让爷爷带你去看戏呀。”

“爷爷晚上回来的,我睡着了,没听见,爷爷又走了。”小河说着又哭了。

苇子哥灰心丧气地说:“那就完了,明天是最后一天唱戏了,今天爷爷肯定不回来。”三个人都沉默了。

小河忽然觉得肚子饿极了,这才想起来自己尽顾了难过了,还没吃早饭呢。忙进屋用凉水洗把脸,掀开锅,拿了个窝头,抹上点面酱,坐在门槛儿上香甜地吃着。小河太饿了,连着吃了两个窝头,又舀了点儿蒸窝头的温乎水喝了,这才觉得肚子饱了。

庆儿拿了根鸡蛋粗的棍子,踩着小碎步儿在院子转着圈儿跑着,一边跑嘴里还打着鼓点儿:“哐哧哐哧哐哧……”

苇子哥乐了,说:“小河我跟庆儿给你演戏吧。”说着就也找了根儿棍子,和庆儿或跑或打,有来有去,两根棍子一会儿是刀,一会儿是枪,喊杀声不绝。

两个人一举一动都是小河从没见过的,把个小河看得眼都直了,没一会儿就加入了战斗。三个人玩得如痴如醉,一直玩到后晌,肚子饿了才算停手。

庆儿回奶奶家偷出几个腌鸡蛋,三个人就着窝头大口地吃着。吃完靠着大槐树晒太阳。

小河眯着眼说:“苇子哥,明天你让你奶奶带咱们再去一次行不行?”

苇子哥说:“不行呀,我奶奶去我大姑家了,听说得住几天。”

小河说:“那咱们仨去吧。”

苇子哥想了想,摇了摇头,说:“太远了,我不敢去。”

小河失望地垂下头,看了苇子哥和庆儿的表演,小河更想看戏了。

晚上,小河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总是想着看戏的事儿。爷爷肯定回不来,怎样才能去看戏呢?小河一遍又一遍地思考着这个重大的问题,小脑袋儿快速的运转着,六岁的小河,从来没有这样用心地想过一件事。戏,在苇子哥和庆儿的描述里,变得更加神奇,神奇的让小河无限的向往,好像不看戏就活不下去了。

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浮出水面——自己去。对,自己去,为什么不自己去呢?难道自己就不能去看戏吗?小河一下子兴奋起来,苇子哥都说过了,出了村儿一直往北走,不用拐弯儿就到了,很简单的一件事嘛。于是,小河决定了,明天自己去看戏,而且是骑着驴子去看戏。这样既省力,又快,骑驴可是小河最拿手的,小河还不会走路的时候,爷爷就把他放在驴背上玩儿。

小河想起了爷爷,不知道爷爷会不会生气,爷爷说过,他不在家时,小河不许出去玩儿,要看家,因为家里有那么多驴子。明天出去看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自己出去一天,驴子会不会让人偷走?如果驴子丢了,爷爷肯定饶不了自己。有了这种担心,小河又开始在去与不去之间摇摆。

可在小河还没有想好之前,小河就睡着了。

小河梦见自己骑着驴子去看戏。可是,走啊,走啊,老也走不到。忽然,从路边冲出一条大黑狗,追着小河咬。小河使劲踢驴肚子,让驴子快跑,可驴子就是跑不快。眼看大黑狗就咬到小河的脚啦,小河一着急,醒了。

捂着怦怦乱跳的胸口,小河听见邻居家的狗在叫,接着远远近近的鸡们也叫起来。小河想,可能天要亮了,自己要不要去看戏呢?小河费力地想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去。自己到那儿看一眼就回来,用不了多久的,如果早点儿去,也许到不了晌午就回来了,这样驴子也就不会让人偷走了。今天爷爷肯定不会回来,那么,看戏这件事爷爷也就不知道了。想到这儿,小河笑了,兴奋地一骨碌爬起来,穿衣下炕。

院子里黑洞洞的,小河经过仔细地思考,最终选择了那头一只眼睛的灰毛母驴。首先因为这头驴个子最矮,其次是因为它性子温顺,每次玩骑驴,苇子哥都让骑这头,无论他们怎么折腾,这头母驴也没有尥过蹶子。

小河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木栅栏挪开一条宽一些的缝隙,勉强把母驴牵出去,又把木栅栏关好,然后把母驴拉到木栅栏近前,踩着木栅栏爬上驴背。一切顺利,小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高兴地拍了一下驴屁股,母驴嘚嘚地上路了。

母驴已经好久没跟爷爷出过车了,爷爷嫌它瞎了一只眼。爷爷还养着它,是因为它每年能下个驴驹子。这次能跟小河一起出门儿,母驴和小河一样兴奋,虽然瞎了一只眼,母驴的腿脚还是很快的,一小会儿就走上了村边的大路。连村子都没有出过的小河,确定方向没错,抖了一下缰绳,放心大胆地一直向北而去。此刻,小河兴奋的两眼放光,心咚咚地跳着,为第一次自己出门儿,更为那即将看到的神秘的“戏”。

已经离开村子很远很远了。夜,依然黑的深沉,丝毫没有要天亮的意思。驴蹄有节奏地敲打着干硬的路面,驴背上的小河很快就冻得浑身发抖。他的棉袄棉裤还是前年冬天的,去年春天奶奶死了,再没人为他拆洗棉衣,去年冬天就又穿上了,衣服已是明显的瘦小。现在刚出腊月,寒气未减,骑在驴背上的小河,棉裤自然会往上纵,裤腿儿越发显得短了,脚腕和整个小腿,完全暴露在凛冽的寒风中。同样短小的棉袄里,冷风钻来钻去,除了屁股底下那点可怜的温度,小河浑身上下再没有一点儿热呼气儿。

小河用颤抖的小手儿紧抓着缰绳,眼睛紧张地望着前面。其实小河什么也看不见,夜是墨一样的黑,连路的轮廓都看不清,只是偶尔能看到路边一两棵大树模糊的身影。突然惊起的一群群夜鸟,吓得小河肝胆俱裂。最初的兴奋已经过去,接下来是无边的黑暗带来的恐惧。小河总是觉得有个什么怪物在自己身后跟着,张着可怕的大嘴,随时都可能一口把他吞下去。小河多想马上看到太阳那温暖的笑脸,可是,太阳好像睡着了,怎么也不肯出来见他。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天亮,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为什么县城还不到呀?小河忽然特别想回家,虽然那个家并不温暖,可毕竟是他的家呀,他宁可一个人守着那个六间房的大院子,即使没有饭吃也还有料豆儿吃,还有苇子哥和庆儿跟他玩儿。

现在,小河后悔了,真的后悔了。他想,我为什么要看戏,戏是个什么玩艺儿?也许我再也回不了家了。想到这儿,小河哇地一声哭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爷爷,你在哪里呀?”小河拼命地拉着缰绳,驴子吃惊地在原地转着圈,不停地打着响鼻儿,它和小河一样,彻底的没有了方向感。

此刻,小河是那么的想念爷爷。可是,小河知道爷爷是不会出现的。只有他,和这头一只眼的驴子,孤孤单单地走在浓稠的夜色里。这令人恐怖的黑夜,无边无际,无尽无休。

小河小声地哭泣着,眼泪越来越少,肚子越来越饿,身子不停地发着抖。麻木的小手已经握不住缰绳,他只好把缰绳绕在自己的手臂上。小河觉得好累好累,好想躺下来睡一觉儿。当然,小河知道躺下来是不可能的,就试着趴在驴背上,驴背的温暖让小河觉得很舒服,小河呼吸着驴子身上略带汗味的气息,很快就睡着了。

其实小河不知道,在小河睡着的时候,驴子带着他曾经从他们的村子旁边走过,只是没有回家。当然,即使小河醒着,他也不知道那就是他居住的村子。小河做梦也想不到,驴子顺着那条南北大道驮着小河去了保定市——一个和县城正好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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