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真相(下)

林知望话一出口,便是一片惊讶唏嘘。

林大老爷拿拐杖戳着地上的方砖泄愤:“老大,你气糊涂了不成,家丑外传,你脸上有光吗?”

“大伯容秉,当年之事侄儿也觉得颇为蹊跷,当时侄儿那泰山大人被谋逆案牵连,全家上下劝侄儿停妻另娶,紧接着便有了后院起火的一幕。林家是簪缨世家,与其终日想着掩盖真相,不如??”

林大老爷抄起拐杖就打了过去:“不如什么不如!混账东西!一把年纪了还如此轻率不懂事,若你爹还在世,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林知望躲了半步,大腿上生生挨了两棍,不敢有半分造次。

“大爷爷!”情况急转直下,徐湛扑上去阻拦,遭到父亲训斥:“放肆,退下!”

徐湛有些无措,只见父亲撩襟跪下,连带着三叔五叔都陪着跪了,徐湛也不敢迟疑,在他身后跪了下来。

“无论当年还是今日,归根结底都是侄儿治家不严,大伯若是教训,侄儿一力承担。”言罢便命左右扈从道:“送官!”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听不懂大爷的话吗?”徐湛反问道。

“是。”两人这才将摊在地上的顾三儿拽起,方嬷嬷更是吓得体弱筛糠,求饶的话也说不完整了。

“老大!你就算不顾林家的声誉,也该顾及你母亲吧?”林大老爷痛心疾首的劝道。guwo.org 风云小说网

“无论结果如何,侄儿都会为她养老送终的。”林知望道。

一旦送官定罪,就要有人认罪伏法,谈何养老送终呢?三老爷这才看出问题的关节,认定林知望不过在做戏唬人罢了,便对那方嬷嬷喝道:“尔等再不实话实说,待到进了衙门,板子夹棍一起上,必定落个终身残废!”

方嬷嬷不经吓,瑟缩着艰难的开了口:“那日我随老太太和陆侯夫妇去三圣庵,并未看到前夫人与旁人有染,陆侯爷提议让顾三儿翻窗进去,再让老太太破门而入‘捉奸’,顾三儿滑头跑得快,并未玷污前夫人的清白!”

林知望愣在当场,他虽早有猜测,可从他人口中得到印证毕竟不同,林知恒更是诧异,他认为母亲仅是自小娇宠脾气大些,怎会恶毒到玷污儿媳的地步?

“这??”三老爷一时间哑口无言。

只有徐湛含着泪冷笑。

“无耻啊??”林大老爷拄着拐杖坐下来,叹息道:“无耻之尤。”

“小姐呀!”吴婶瘫跪在地,痛哭:“三少爷给您洗清冤屈了,您在天之灵终于可以瞑目了!”

“起来,都起来。湛儿,来,听三爷爷说。”林三爷将徐湛招呼到身边,语重心长的说:“陆家被抄家,你舅公秋后问斩,祖母重病在床,今日将这两个下人送去官府,不过是给全京城的人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你说不愿将你母亲请回林家,那定是还有别的要求,只要合情合理,长辈们自会为你做主。”

徐湛看一眼四周,似在犹豫,片刻,他对着大老爷深施一礼:“大爷爷,劳烦您回乡之后召集全族,开祠堂,公开事情的真相,还我母亲清白。”

大老爷点头:“那是自然。”

“而后将此事例记入宗谱,警醒后人,再有栽赃陷害、污人清白者,以残害同族论处。”

大老爷迟疑一阵,也答应了下来。

“祖母陆氏当如何论处,孙儿不敢置喙,还请长辈们秉公决断。”徐湛以退为进,字字藏刀。

林知望盯住了他。

大老爷为难道:“湛儿,你祖母不是寻常妇人,那是吏部在册的三品淑人,该如何处置,还需从长计议。”

“是。”徐湛恭恭敬敬的应着,又道:“我母亲之事,到此事了,孙儿会向朝廷告假三年,去山间结庐而居,为她守孝。”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四下哗然。

众人的反应比得知真相时强烈多了。

林大老爷铁青着脸反问:“湛儿,你说什么?大爷爷耳背,听不清。”

“孙儿将向朝廷告假,为母亲守孝三年。”徐湛掷地有声的说道。

林知望几步上前就是一记耳光:“混账东西,昏了头了?拿自己的前途去惩罚别人的过错!”

徐湛低眉敛目,可眼里都是委屈倔强之色。

“湛儿,你母亲已经过世多年了。”三老爷一面拦着林知望再向他动手,一面提醒道。

“可我未曾有一日在她身边尽孝。”徐湛眼中含泪。

“湛儿,你如今金榜题名、圣眷在握,大好的前程就在眼下。离京三年回来,谁还记得你这上一届的状元?”林大老爷道。

“大伯不必为他多费唇舌,怪我近来百事缠身姑纵了他,祖宗家法高悬,还由不得他乱来!”林知望怒道。

徐湛苦笑,缓缓来到条案前跪下,沉声道:“徐湛的话说完了,近来多有荒唐造次之处,愿受家法惩处。”

无疑是火上浇油,林知望四下看看,从边几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根鸡毛掸子,挽了袖子跨步向他走去。

“大哥!”林知恒拦在他的面前,劝阻道:“翻出先大嫂的冤情,湛儿心里难过,难免想的极端了,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吧。”

林大老爷鼻息间发出长长一声喟叹:“罢了,老大,我也乏了,陪我去住处歇息。”

空荡荡的祠堂寂静无声,香烟氤氲,烛火似明似灭的跳动。

徐湛对着那冰冷的祖宗牌位出了神,一排排列祖列见证了十九年前父母离异,母亲含冤受辱离开,又见证了今日这场翻案大戏,不知作何感想,亦或他们高居神坛受后世子孙供奉日久,看罢了,不过一笑置之。

他只知道如果陆家不倒,则没有人敢议论祖母之过,如果不诓骗族老入京,父亲仍旧只会逃避,如果不是他金榜题名、肩负家族未来,谁又有耐心倾听母亲的冤情?

只要不触及切身利益,人人都不想自找麻烦,家人一样,族人亦是如此。

多年来苦苦追寻的公理,不过是较量实力的一场博弈。

半晌,祠堂厚重的大门被人推开,他听见父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知道父亲多半是没心情同他计较的,方才的气急败坏也不过是在长辈面前做做样子罢了。

父子一站一跪,僵持了片刻。

“陆家的案子,你参与了多少。”父亲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徐湛心中苦笑,如同当年逃避母亲的冤情一样,父亲逃避了月余,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发问了。

“父亲,如果我说我不知道,也未参与,您会相信吧?”徐湛轻声道:“因为您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而非实事真相。”

林知望咬住了牙根,但他并未恼怒,静待下文。

“是我安排小舅徐铭久化名明玖去了侯府,也是我激舅公去赴周纶的生辰宴,舅公弹劾周纶的奏章出自‘明玖’之手,由我捉刀代笔。”徐湛道:“周纶入狱自尽,舅公彻底得罪了关穅,关穅找到我,希望与我联手……”

“别说了!”林知望打断他。

徐湛顿了顿,接着道:“陛下在春秋楼听到的童谣,侯府下人在屋顶‘举旗’的大逆之举,钦犯刘道长在侯府落网……皆出自我的手笔。”

“不要说了。”林知望听的背后发冷,既恨他工于心计、心狠手辣,又恼他不计代价、铤而走险。

徐湛沉默了。

“陆家遭受灭顶之灾,林家一旦被牵连,也必定万劫不复,这是你想要的吗?”林知望用力压制怒火,声音微颤。

“我想要什么,父亲难道不清楚吗?”徐湛发出了低低的嘶吼:“我只想要我娘活着!”

屋外雷声炸响,林知望心惊了。

徐湛哽咽着说:”我只想要我娘活着!哪怕离异归宗一辈子寄人篱下也没关系。我不贪图什么功名利禄,挑水担柴,耕田种地,一样可以养活她。父亲,杀人不过头点地,最不济便是毒害了我们,或将我们母子吊死、溺死,可他们,偏偏选择了最下作的方式折辱她,将她的脊骨打断,将她的孤傲清高踩在脚下一寸寸的碾碎!父亲你能否想象,她回到娘家受人冷眼非议,生不如死,却得知腹中有我,苟延残喘的活着,那是何等的痛苦?”

“湛儿……”林知望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了一句:“长辈的恩怨,不该你来背负。”

徐湛抬头看他,满是失望之色。

“我初来京城,本以为您会为她做主,本以为他们可以还我母亲一个公道,可是没有,非但没有,还要故技重施,对我的妻儿下手,他们作恶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技不如人的下场。”徐湛的目光坚定起来:“父亲,我跟您不一样,您失去了我娘,失去了大哥和我,还可以再娶,可以再有弟妹,我母亲拼尽最后一口气把我生在这世上,我就不能不明不白的活着!陷害我母亲的人,至她于死地的人,我必须要他付出代价,哪怕他出身高贵,重权在握,我也要他认罪伏法,血债血偿!”

徐湛掷地有声的话音绕梁不绝,祠堂再一次陷入沉寂。

屋外雨势渐大,何明匆匆来报,说老太太头疼得厉害,郎中已在路上了。

林知望长叹口气,来到门口。

忽听见身后徐湛的笑声,他回头,便听到那笑声变成了哽咽,转而伏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大爷……”何明催促道。

林知望迟疑片刻,提着衣襟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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