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泄题案(下)

承受圣怒的林知望微微颤栗,他心里清楚,今日不说些实话出来,是别想离开乾清宫了,于是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道来。

“你的意思,是真的泄题了?”皇帝问。

“是。”林知望恭声道。

“会试期间,贡院的守备如同大内,只字片纸不能流出,你别告诉朕有飞贼闯入,盗走了试题。”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林知望顺杆爬,趁皇帝发怒之前,赶紧道:“但最大的可能,是在李阁老入贡院之前就已经泄题了。会试每三年一场,选择主考官条件严苛,因此符合条件的人选寥寥可数,这些官员不敢懈怠,往往在过年期间就开始构思试题,此时是最容易泄题的,家家都有可以出入书房的丫鬟下人,早在弘景朝就出现过书童窃题案——被人重金收买的书童盗走了草拟试题的稿纸。想必有人如法炮制,蓄意制造大案,使朝堂动荡。”

“蓄意制造大案?”皇帝玩味笑道:“你可真会为李炜开脱。”

“臣实事求是,并非为李主考开脱,”林知望镇定自若,“科考泄题,往往只在几个人的范围内,断不会有上百人买到试题的情况,买卖双方都不会为牟取钱财而不加节制的泄露题目——如今天这般,这是有命赚没命花的营生。”

“所以?”皇帝问。

“所以,既然不是为了钱财,必是为了别的什么。”林知望道:“倘若李主考畏惧承担罪责,图掩盖事实,此人的目的就达到了。偏偏李主考不计后果,闹得惊天动地,及时制止了大案发生,维护了国之大典的尊严。这也恰说明了李主考没有私心。”

皇帝似怒非怒的看着他,知道林知望想把他往坑里带,为了朝局稳定,为了怀王不受牵连,还不得不由着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气!

皇帝阴沉着脸对他撂了狠话:“这是你的一面之词,朕会命宣抚司查明实情,你同他们一样停职待勘,倘若叫朕知道你林知望也牵涉其中,你们父子俩的前程就都到头了!”

徐湛回到考场,煎熬的度过了九天八夜。

中途两次离场,回到家里,家中显然被禁止谈论此事,徐湛也心照不宣的没有开口多问。所幸父亲仍一副云淡风轻的闲适模样,让他稳住了心神,将剩下的两场考试考完。

破例重回考场的机会来之不易,徐湛比以往哪一次答卷都要用心,只有躺在号板上仰望天空的时候,种种思绪涌上心头,让他难以入眠。

第三场考试结束时徐湛远远看见许二公子交卷,便起身跟在了后面。

“记住三道题:《隐恶而扬善,执其两头,用此中於民》,《大人者,不失其小儿百姓之心也》,《君子务本》。”徐湛与他并排而行,低声道:“你常年混迹烟花柳巷,酒肆赌场,需要大笔银钱填补亏空,所以仗着自己是当朝次辅的公子,信口胡编了三道题卖钱,无论谁问,就是这三道,没有其他!”

许二也知道闯了大祸,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欠揍模样,郑重其事的点点头。然后问他:“隐恶什么来着?”

徐湛险些被门槛绊倒。

不待徐湛反复交代,便看见有四名千从卫捕手徘徊在辕门外,忙远远的走开。身后传来许二困惑的声音:“哎?别走啊,隐恶什么来着?”

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四名千从卫捕手凶神恶煞,考生们心生恐惧,纷纷绕道而行。唯独许二公子没能绕开,小跑了几步被按倒在地——果然是冲着他来的。徐湛心中一阵慌张,见何朗亲自来接他,快步登上府里的马车,催促车夫启程。

“父亲怎么样?”徐湛问。

“大爷停职在家,日日养鱼弄花,好不自在。”何朗道。

徐湛抱怨道,“他倒是心宽。”

“怎么变得爱操心了?”何朗打趣他。

“生来如此。”徐湛心不在焉的看向窗外,千从卫正将挣扎不休的许二公子拿绳子捆了,扔进一辆马车里,后者叫嚣着要让老爹修理他们。

徐湛阖上车帘,心有余悸。

当他回到府里,天色尚早,洗去一身汗渍污垢,换上簇新的月白色长衫,头发随意的挽在脑后。只喝了口茶水,便脚步匆匆的往书房走去。

书房门虚掩着,徐湛探着脑袋,目光梭巡一圈,便想关门离开。

“回来了?”林知望的身影掩映一排排书架间,令人难以察觉。无广告网am~w~w.

“是。”徐湛说着,走进去向父亲请安,照例禀报了这一场的考题及如何作答的,暗自期待父亲的评判。

林知望正在翻书,三心二意的听着,敷衍道:“嗯,答的不错。”

见父亲不甚关心,徐湛有些失落。

“若不是来认错的,就早点回去歇着。”林知望说着,又翻起另一本书,像在查什么典故。

徐湛满脸疑惑,刚要开口,便听父亲不咸不淡的说:“你也累了,若是想不明白,回去慢慢想。”

徐湛垂头丧气的转身离开,一只脚迈出门外,突然停了下来:被逐出考场考场本不该怪他,莫非小舅的身份被父亲察觉?

“还有事?”父亲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明玖在外面赁了一间民房,明日便搬出去了,想面见父亲道谢。”徐湛试探道。

“可是府里怠慢了人家?”林知望终于舍得从书本间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看在明玖的面子上。

徐湛摇头道:“他要长期滞留京城,借住府里毕竟有所不便。”

“那就主随客便,带几个人去帮他安置一下,道谢则大可不必。”林知望道。

“是,父亲想的周全。”徐湛瞧父亲的神色并无异样,稍稍定神,站在原处不动。

“还有事吗?”林知望又问。

“是孩儿在考场中举措不当,惹父亲生气了?”徐湛小声问道。

林知望绕到书案后坐下来,手里的书本“啪”一声扔在桌上,吓得徐湛微微一颤。

显然被说中了,徐湛卖着讨好的笑,凑上去为父亲按揉肩膀。

林知望感到他手上绵软无力,九天六夜的考试必是让他筋疲力尽到了极点,不禁有些心疼,面色稍霁,数落他:“此番险些被革除学籍,还笑得出来!”

徐湛调侃道:“父亲若是出事,我一样要受到牵连,除籍都是轻的。”

“顶嘴!”林知望有些薄怒:“若真有那一天,我拼上半生的人脉,保你个功名还不成问题。”

“若真有那一天,回老家置几亩田产,盖一座茅屋,采桑种麻,捕鱼插秧,孩儿都随父亲一起。只是儿知道父亲仍心在庙堂,对那样的生活不甚向往,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哎呦!”

林知望抄起镇尺抡了他一下:“如今说你一句,你有十句等我!”

徐湛捂着大腿躲去一侧。

“许公子如何了?”林知望问。

“您还操心他啊?”徐湛红着眼睛报怨:“我离开贡院时,正见许二公子被千从卫带走,我对他说的话不知记住了几句,老许为了这么个坑爹玩意儿自废武功,多年的经营险些毁于一旦……”

“该打!”林知望怒道,拉开抽屉拍了把戒尺出来:“满口胡言,自己打!”

徐湛愣住:“自……自己怎么打?”

“要我教你?”林知望恼意更甚。

“不用……”徐湛赶紧执起戒尺,犹犹豫豫往右手心上抽了两下,红了一片。

“没吃饭吗!”林知望斥问。

“可不是没吃饭么。”徐湛委屈道。

林知望啼笑皆非,总算饶了他出言不逊的过错,命人让厨下送些吃食过来。

“你当这件事了结了?”林知望冷笑:“麻烦在后头。”

徐湛满脸疑惑。

“那日那怀揣夹带的举子,为何突然在御前改口?”林知望问他。

徐湛沉吟片刻,道:“孩儿在考场中想过,该是有人提点了他。此人从宣抚司押送进宫的路上,只接触过千从卫和乾清宫的中官。若是千从卫的人,早在宣抚司时就不会招供了,所以必是宫里的人,有这样的能力,又有这样动机的人,恐怕只有一个。”

林知望颔首道:“怀王昨夜被宣召进宫,今日仍未回府。”

徐湛一惊。素来眼里不揉沙子的圣上,怎容得下身边存在别人的眼线。

林知望望着窗外,日光惨白刺目,他眯着眼,声音带着些凄楚和疲惫:“今日,宫里要杀人,谁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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