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太子薨(中)

他四顾左右,荣晋颓惫的坐直身子,挥手屏退左右。

殿门紧闭,冯夙方对他说:“殿下何必苦苦追究,太子的死因,殿下真的猜不到吗?”

荣检总算睁大了双眼。

冯夙思索片刻,缓缓的说:“太子的病情,我等外臣不知,殿下总该一清二楚,立太孙在我朝早有先例,太子对您寄予厚望,您可不要辜负了。”

荣检腾的起身,面对冯夙,狠狠的说:“我父亲一向只盼我顺遂平安!”

“顺遂平安,说的好,”冯夙面无惧色,接着道,“太子用生命为殿下铺就的坦途殿下不走,走到哪里才能顺遂平安?”

“不许你诋毁太子!”荣检一拳打过去,直将他打翻在地,蹲下来揪住他的衣领,目眦欲裂,一字一顿的说:“他不是那样的,不是。”

“太子仁孝,可也不是圣人!他将殿下视作唯一的牵挂,怎能不为殿下的将来筹划?”

门口的侍卫听见异响,大声问:“殿下可有吩咐?”

“没有!”荣检吼道。guwo.org 风云小说网

他渐渐松了手。他是皇长孙,是太子的独子,他出生时,正逢温将军大胜北漠的捷报,父亲抱着尚在襁褓的他喜极而泣。十余年间,父亲待他如珍似宝,连厉声斥责都少的可数。父亲从不在课业上对他过分要求,从不期盼他获得祖父的青睐,父亲在意的永远是他的健康和安危————这才对。

儿时曾当着父亲的面对母亲说,不想让父亲登基做皇帝,不想做一国储君,怕父亲变得像祖父那样不近人情,看也不看他一眼。

母亲捂住他的嘴请父亲恕罪,父亲却刮了他的鼻头向他保证,只要检儿还是检儿,父亲就永远是父亲。

如今检儿还是检儿,父亲您为何背弃承诺,撒手而去了呢?

冯夙这才从地上爬起,整整凌乱的衣冠,嘴角的伤口生疼,也毫不在意,只是痛惜的说:“太子在天之灵看到殿下如今的样子,该是何等痛心,殿下,你不要忘了,无论有没有太子,你都是大祁皇帝的嫡长孙。这江山理应是太子的,理应是殿下的!”

荣检也从地上站起,一旁的椅子上落座。

冯夙知道他听进了几分,继续道:“殿下现在该做的,是换上衰服去大殿守灵。极尽悲戚之色以示哀思,上书宽慰陛下以示纯孝,出殡后立刻请旨离京以避觊觎之嫌!而不是威胁陛下去追究所谓的真相。”

荣检看上去,已经冷静多了,尽管他浑身疲累,头疼欲裂。

冯夙走到大殿门口,敞开殿门吩咐太监:“服侍长孙殿下更衣。”

擦一把嘴角的鲜血,头也不回,施施然离开东宫。

太子薨世,按照惯例文武官员须在闻丧次日起宿在各自的衙门三日,不得食肉饮酒,不得作乐谈笑。

徐湛是吏部在册的官员,隶属都察院,便跟着父亲在都察院住了三日,白天随父亲处理公务,晚间便窝在父亲那摆上一张床铺后将将转的开身的值房里读书。

值房里又闷又潮,不知父亲平日如何忍受,刚进来时,徐湛忍不住低声感叹一句:大祁的官真是难做。

赶上父亲心情不佳,一眼扫过来,淡淡的说:“舜发于畎亩之中,背。”

徐湛便像个学童一样的背着双手,去背“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句子,早秋闷热,门窗大敞着,同僚们来来往往,皆心领神会的掩口忍笑,若非太子大丧之际,免不了要伫足取笑他一番。

徐湛面红耳赤,林知望则视若无睹的在一旁审阅公文。背书的声音停下来,便吩咐道:“背二十遍。”

“爹……”徐湛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父亲。

“嗯?”林知望威胁般的给了个音节。

徐湛规规矩矩的照做。

晚间,服侍父亲洗漱更衣,铺床叠被,殷勤的紧,这才令父亲展颜。只是这场景不知羡煞多少已为人父的官员,身居高位的父亲,年少得志的儿子,是注定要成就一段父子同朝的佳话了。

徐湛抱着枕头在床边犹豫许久,他没有与人同榻而眠的习惯,何况是他一惯敬而远之的父亲。

“收收你那大少爷脾气。”林知望倚在床头看书,哗的翻过一页问:“日后也跟你媳妇分床睡?”

那可不行!徐湛红着脸将枕头被子往床上一扔,和衣蹭了个床边躺着。

林知望也不理他,心想夜里摔下去一两次也就改了,便熄了窗台上的灯烛。

到了夜间,林知望迷蒙之中听到响动,睁开睡眼,只见徐湛穿着单薄的衫子蜷缩在窗边睡着,身上的被子不翼而飞,想是被他踢下了床。

正要起身,只见他翻身滚了半圈,一头撞在自己的胸口上。睡着了也不肯消停,林知望摇头,扯了半截被子盖在他身上。

又是一觉醒来,林知望混身直冒冷气,身上轻飘飘的,伸手去摸,摸到了自己的衣衫,睁眼一看,徐湛如自己一般,身上空无一物,两床被子皆被他踢下床去。

强忍着揍醒他的冲动,林知望隔过他捡起被子来,掸掸灰,盖在各自身上。

天光未明,窗外梆子声响起,值夜的杂役提醒各位大人起床上朝。

林知望打了个寒战醒过来,就见身边的儿子缠着两条薄被睡的香甜——骑着一条,盖着一条。

他打了个喷嚏,再也压不住火气,掀开被子用力甩了两巴掌,声音清脆。

徐湛从睡梦中惊醒,揉着身后痛麻的皮肉问:“爹,天亮了吗?”

“起来读书,下朝之后再料理你。”林知望不愉快的甩下一句话,便起身了。

杂役送来热水供他们梳洗。

徐湛知道父亲一向有起床气的,数十年如一日的早朝也着实将人折磨的苦不堪言,只好踉踉跄跄下了床,抖开官服替父亲更衣。

“回府一趟,安排家里人去京郊的庄子上住几日,分开走,不要太显眼。”林知望沉着脸交代他:“这几日,千从卫和辑事厂的人会四处活动,你待在这里,无事不要出去乱跑,更不要去怀王府。”

徐湛心里有些紧张,故作平静的应下,像应着平日里父亲交代的功课一样。

林知望对着他端详了一阵,相见时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故作少年老成,不知不觉间,已经可以替他分忧了。

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大步离开值房。

徐湛顾不得细想,就着熹微的晨光回到府里,向祖母和母亲简单交代。

“此时是国丧,咱们一家老小出城去庄子上,于你父亲不利。”曹氏轻拧秀眉问:“局势紧张至此了?”

徐湛故作轻松的说:“没有,只是父亲涉事其中,防个万一罢了。”

人生在世,活的就是个身家性命。曹氏了解丈夫的为人,比起功名利禄、政治抱负,老母妻儿的性命总是放在第一位,便也不多说话,立刻命各房收拾细软。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徐湛松了口气,便在何明荷朗兄弟的配合下安排家人离开。祖母与母亲、婶婶一辆车先行,半个时辰后是林旭白和襄儿,姨娘抱着平儿,在奶娘的陪伴下最后离开。

此时天光已经大明,日头惨白的挂在天上,迎着满城的素缟,踩着散落在街道上的白色纸钱,看着满眼的灵幡哀服,他步履缓慢的向都察院走去。

整个京城陷入鬼域般的沉寂,间或走过一队挎着横刀的厂卫捕手,横眉怒目的审视街道上每一个行人,令人瑟瑟。不知这场风雨几时能够散去,不知要牵涉多少无辜或死有余辜的人。

林知望等人正在刑部审案,一个月来与太子有过接触的太监宫女全部收押单独审问,问了三天,竟没有丝毫头绪——除了那对被调换的双生兄弟,李铨和王春。

他对王春用刑,王春铁了心将一切罪责推到李铨身上,满脸写着四个大字——死无对证。

千从卫嫌刑部大牢的刑具如小儿玩具,向他们要人,林知望带着千从卫去找王春,将诏狱里很是拿得出手的几样东西描述给他听,什么刷洗、剥皮、油炸、钩肠,弹琵琶……

绘声绘色,淋漓尽致,竟连牢笼外等候的四个千从卫都险些作呕,心说你一个斯斯文文的文官打听这些做什么?

王春如同身临其境,惊惧之下面色惨白,险些昏厥过去。

末了,林知望附在他的耳边问:“你是愿意去诏狱受那十八层地狱般的酷刑煎熬,还是留在这里据实招供?”

王春一面瑟缩一面盯着地面,没有喊冤,像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

“给你三日,你考虑一下。”林知望说着,带着千从卫离开。

那千从卫首领犹不死心的问:“林部堂,这人……”

“烦请诸位带上陛下的手谕再来提人,莫让本官为难。”林知望客客气气的说:“没有的话,刑科的驾帖也行。”

没有上谕没有驾帖,你没头没脑的提什么人呢。若是人在途中出了什么问题,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这便将人打发了出去。

又命专人将王春看管起来,饮食经过严格检查,未经他本人同意,不得用刑。

晚间,林知望伏案翻看太子的起居录,见此前沈迈日日去东宫请脉,直至半个月前,就再也没去过。

他问徐湛:“沈先生还住在府里?”

徐湛知道父亲极少过问家务事,便摇头说:“在孩儿回乡考试之前,就搬出去了,在城东赁了一处宅子开医馆。”

收到父亲责怪的目光,他心虚的低头。这种事,他本该向父亲禀报,只是那段时日父子俩闹着别扭,他不愿意说罢了。

“可有受到牵连?”林知望又问。

“要去看看才知道。”徐湛说。

“去看看吧。”

“是。”徐湛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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