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两年沉寂

娆时梦,复梦秀刀;远山客,又客九高。前年辞酒,天光接远道,我弃诸君。昨夜小风积厚雪,环堵萧然,伊人弃我。载千忧,死不休,式微不归,楚狂何要清浊留。

上婉清拂袖停笔,檀栾印落在纸上。她挑了桐油一寸,取了红白相间的布条,将信封密封绑好,把方才写完的信笺放在火钵中,平静地凝望。

这是她在昆吾,无所事事,度过地第二个冬天了。

待物件都烧了个干净,一手掌烛,一手端钵,出了房门。

今年的冬至来的意外早,婉清还未来得及收拾被褥冬衣,才起了几日风,便觉得天寒刺骨,旧伤复发,痛的她彻夜难眠。

即便不适,身姿也不见曲度,只是轻颤着。

她踏过刚入脚踝的浅雪,火钵中的信早早地烧干净了,灰烬便随风,或远离,或落在这一层白絮上。

她一指勾着那器物,站在树下,那双眼,停在树后的身影。

眼前男子有俊仪容。

眉疏朗朗,郎朗如日月之入怀。长身玉立,肃肃若峭上孤松,清雅若山间薄烟。面若冠玉,却可笔扫云烟,腹储金甲。自是人间美少年,芳菲四月不及君。

早间才下雪,又开始纷扬,婉清也不知道,能与他谈些什么,只是转身回房。

楚瑜捏着袍子,看着她的背影就觉得气恼,随着婉清进了屋子。

女子侧卧在榻上,背着身子。当年与他点酒走马,舞剑论道的人,最终是为人憔悴。

楚瑜见她脸色苍白,急忙走向软塌。

婉清以为再见他时,心坎决计不为所触,但随着身后沉重的脚步声的起落,她掩在衣袖中的手却捏到越发用力。

塌前的男子抿着薄唇,坐在她的身侧,急忙扯过其衣袖,握在自己手心里,瞬间冷觉袭来,一时急怒,“你那洞谙万事的本领呢?为何不添衣服。手这样冷。”

婉清瞧着窗外的雪景,未曾开口,只是阖眸,觉得胸口酸疼。

冬日艳阳东升,窗中的油纸,或多或少有几道缝隙,晖光透进阴冷幽暗的屋子里,洒在她白净的脸庞上。

楚瑜细细地看着她的容光。

他的右手微动,一息犹豫,忍着手心伤口的烧痛,手背覆着她的眼,白色的绷带浸透着些许红色。

他回望一眼窗户,噙着笑意,“军中事务繁忙,又正遇大雪封山,你我一月未见,这窗户都被你捅出了几个窟窿,想来身法又长进了。”

楚瑜身板坐正,沉吟片刻,见她不为所动,只好将她的手紧紧地塞进怀里,说道,

“阿清,你我耳鬓厮磨,自小便形影不离。之前是我不对,两个月了,你两个月不对我说话,我浑身不自在。你打我,骂我,踹我,我都受着......”

上婉清一身病痛也无药可治,近月来身体越加疲乏,她抽出手,气短声虚地回应,

“楚氏待我如同衣冠沐猴,你又何妨因为碰我低声下气……”

“我不是他们!”

楚瑜听婉清称楚氏,一急切声音就略大了些,察觉婉清的不适,立即缓和情绪,又将她的手包起来,“大将军得闲去了校场,我这几个月守着你。你从前只爱把着书看,不晓得照顾自己。天寒了,老毛病又犯了吧。”

大将军?

楚国的功臣,在敌国忍辱负重数十年,举兵吞并敌国,杀了边九仞的元凶。

上婉清抿着干裂起皮的唇,“九高……你取下军衔去换一处封地,离开这里吧。”

“你以前说,为将者保家卫国,重兄弟情义。破世之战才过了两年,楚国仍在风波之中……”

婉清翻身背对着他,“天下本是百姓的,除去绝对的信仰,没有谁可据为己有。你是南门的副将,楚氏的勾搭他何曾参与过?这局势看不清?楚氏与外域的人联合,就是与整个三域为敌,却将此事嫁祸给西凉,让九仞命染黄沙。”

楚瑜端坐,静了几息,说道:

“婉清,你是让我信一个敌国将领的话,来怀疑疏远自己的长兄?身在昆吾,说话小心些。”

他起身正要跨过门槛,停步又道,

“‘逝人不人,往事不事’,这话还是你教我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战争已经结束了。”

逝者不会复生,中都境内,没有谁敢挑战楚氏权威。

……

转入正月,开始化雪。

楚瑜在庭内扫雪,抱着劈好的木柴垒在灶台边。

他坐在木凳子上摘菜,不时透过门看娘子一眼。婉清在院子里,躺在摇椅上。

娘子微侧身躯,用团扇挡着刺眼的光芒,只是脸色见好,皮层泛着淡淡的红光,眉若凝霜细如钩月。

在庭院往上望,井口般大小的霁色长空上载着白云,白云中又隐着淡淡的绯色。

楚瑜见上婉清还活生生的在他身边,与这夷愉景致相衬,总抑制不住想笑。

果然是自家娘子。

他瞧着天色离晚饭时间甚早,兴致冲冲地搬木凳子与婉清挨边坐,回来足足半个月,总算将院子各个角落打扫干净,除草的活没少干。

特别是书房,怕是娘子来了两年,也没进一步,推开门从房梁上掉下两个老鼠窝,东窜西跳。

这吓得九高冲到娘子身边。

婉清语重心长地说:

“娇弱了。”

娘子整日清闲,从前爱钻研书,近来养成嗜睡的毛病。起风时,就抱着她躲进屋子里。

不知从哪飞来的野花随风而涌,上下沉浮,最后落在婉清的脸上,九高正拂手去拿,拨弄覆在娘子眼上的臭花。

哪知婉清睡眼惺忪,四目相撞,只剩下九高在一旁手忙脚乱。

婉清见九高憨态可掬的样子,用手中的绿色团扇在他头上敲了两下。

楚瑜见娘子笑了,才松了一口气,

“娘子可还记得城西秀水湖?那时你初入朝堂,人微言轻,官大一级压死人。你一气恼就挂冠而去。

有一次我们下酒馆,遇上旧僚,他们嘲讽诋毁你,哪知清清就坐在他们身后。你一拍桌子,上他们那坐,吓得他们缩脖子,哈哈哈。

挑灯著书半月,连连逗弄了五位老臣。他们那些风流趣事,传遍大街小巷。随后,又发表了书论……我记得李明秋(上司)是跪着求你回去,日日守在你家门口送你应卯。

你那时风头正盛,又日日逮着连博夷去城西湖学琴,旁人一听就知道是秀水(笔名)先生,说的人多了就成了秀水湖。”

女子入朝,终不得好下场,边九仞是如此,上婉清是如此。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九高近来时而平淡,时而多言,时而不耐烦......或许他也察觉到大君的意思,楚国统治渐稳定了,她这个叛国贼提审日程也要提上了了。

晚清听楚瑜讲得有些絮烦了,又敲了他两下,耳畔才得清净。

许久,婉清坐起身平静地说道:“九高,他们要来提人了。”随后对着楚瑜莞尔一笑。

他看着娘子的背影,楞在原地。

“做饭吧,我饿了。”楚瑜连忙起身走到局灶君,不见喜色。

……

上婉清是在一个灰蒙蒙的早晨被带走的,那时街上人少,免去些许风言风语。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还说:“楚瑜啊,你以后稳稳当当做你的王,最好回封地,我便不陪你了。”

楚瑜知道,不是自己将婉清藏起来,而是暂压罪臣于此。

堂上那位掂量的清楚,上婉清不敢从他的府邸逃走。

他只是一个王爷,没有诏令,连递折子的权利也没有。

他的娘子自小聪慧,性情爽朗,心向正义,却屡遭迫害,不得善果。

他却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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