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号盒子〈一〉养药婆

七月的湘西,闷热潮湿。

来了半个月,太阳好像欠我的债,躲得无影无踪。

我本为新小说搜集素材,可除了满身的湿疹,一无所获。

老田看我每天百无聊赖,有点过意不去,晚上总陪我喝两杯,解解闷。

我对老田说:“田叔,您有事就忙,不用管我。”

老田憨厚地笑笑:“寨子里没什么娱乐,我怕你闷得发慌。”

我说道:“我又不是被骗来的。再说了,您房费这么便宜,还管吃管喝,我已经很感谢了。”

老田摆了摆手:“咱们田河寨不是城里,我这破房子也不是宾馆,闲着也是闲着,按说就不该收你的钱。”

“外人都觉得我们湘西神秘,什么赶尸啊,放蛊啊,其实都是以前信息不畅通,造成的封建迷信。”

“这些年,通了公路,手机也能上网,那些个神头鬼脸的玩意儿都没啦。很多游客来了之后失望,绝不是成心坑你们……”

我连忙解释道:“赶尸我也不信。要说看风景,这里没得挑,再住半个月也不嫌闷。”

“可我是带着任务来的,想寻摸点以前的民间故事。一直打算去山里走走,可这都半个月了,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始终进不了山。”

此刻,墨染的天空。正飘洒着若有若无的毛毛细雨。

山脚下的植物,向四面八方蓬勃滋生,似乎一夜之间,就能把这个寨子,从人类手中夺回去。

老田望着黑洞洞的窗外,说:“山里的确还有几个小村子,风俗保存得完整一些,但人口已经很零落了。”

“年轻人都出来打工,一旦站住脚,就不想再回去。再过二十年,等老一辈人死光,只怕村子都要没了。”

我问:“您知道这山里,发生过什么故事吗?”

我之前也问过老田,他总说没有。

这次看我情绪格外低落,好像觉得再说没有,就太残忍了。

于是老田说:“普通的倒有几个,年轻时还觉得挺玄乎,现在想来都是一桩桩的悲剧;而且还没什么细节,不如电视上演的。”

“什么故事,您快跟我说说。”

老田顿了顿,似乎在记忆里,挑拣了一番,说:“现在信息发达,养蛊的事人人都知道。我小时候还算得上奇闻,那时候不叫养蛊,叫养药。”

“养药的都是女子,不管老少都称为养药婆。有两种人最容易被当成养药婆,一种是漂亮的姑娘,另一种是外地嫁过来的小媳妇。”

“唉,无非是因为漂亮女孩招人嫉妒、外地媳妇娘家人离得远罢了。”

“一旦被认定为养药婆,马上就会受到全村人的孤立,别人经过你家门前,都要掩着口鼻,有的还会吐口水,比经过茅坑还夸张。”

“村里的婚丧嫁娶请客吃饭,更是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怕你在饭菜里下蛊。有些‘养药婆’受不了白眼,就一个人或者全家搬进山里住了。”

“直到开放以后,这种风气都没有完全消失。”

“我年轻的时候,村里组织我们几个小伙子进山,说是伐树,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是一座孤零零的竹篱笆院子。”

“一家六口——两个老人,一对夫妻和两个孩子——全都被狼咬死了。四肢残断,内脏也被掏空,真是不忍看。”

“我们把尸体收到山下,村干部才告诉我们,这家里的媳妇被当成养药婆,孩子总受欺负,才搬到了山上住。没想到,躲得了人,却没躲过狼……”

“那这个媳妇,到底有没有养蛊?”我忍不住问。

“没人真会放蛊,否则还能受这个气?这么多年来,我只听说养药婆被害,没听过养药婆害人。”

“所谓的蛊,无非是一些常见的疾病,头疼腹痛寄生虫什么的,现在大家都讲卫生,蛊一个个都没了。”

“这么说,蛊全是假的了?”

老田点点头,似乎又想到什么,说:“话虽如此,但怪事还是有那么一两件。”

“大概三十几年前,附近有个村子,嫁过来一个外地媳妇,长得相当漂亮。当时我二十郎当岁,我们一帮小伙子,特地跑了几里山路去闹洞房。”

“那媳妇性格很大方,被我们的热情感染,一直满脸笑容,还给我们跳了几段舞。”

“我以前老听人形容,姑娘像花一样,一直不理解,没有五官的花,怎么和人相比。”

“直到那次闹洞房,才体会到这个比喻的妙处。现在回忆起来,她的相貌已经模糊了,但总觉得,她就笑嘻嘻地站在花丛里。”

老田的眼神涣散了一下,马上又聚拢起来,接着说:“但幸福的日子没过多久,不知道从谁那里传出来,说这个外地媳妇是养药婆,此后大家就躲着她了。”

“我后来到附近找人,又见过她一次。她低头溜着墙根,像个过街老鼠。”

“她嫁的人是个石匠,父母早亡,人很老实厚道。他们夫妻两个经常一起采石,一起雕刻,非常恩爱。”

“婚后大概一年,石匠凿山时,被石柱拦腰砸在底下。媳妇怎么也搬不动,就去村里叫人。”

“但每个人看到她后,都把房门一关。她挨家挨户跪着哭,没有哭出来一个人。”

“据说,最后她独自回到丈夫跟前,陪着他直到断气。从那以后,她就一个人搬进山里住了,很少有人见她出来过。”

“第二年石匠忌日那天,他们村里出现了一场瘟疫。这瘟疫倒也奇怪,专门传染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死了五六个人。”

“消息传到了周围的村子,惊动了市里的医疗队。所幸,瘟疫没有扩散,以后也没再发作。”

“那您说,瘟疫是不是那个外地媳妇下的蛊?”我嗅到了一些故事素材的气息。

“这就不知道了。”

老田说,“山里有个瘴气,也是常有的事,每年都会因此死人,但一般都是抵抗力差的老人和孩子。”

“那次专门传染年轻人,大家都说,是养药婆恼恨这些有力气的小伙子,不去救她男人,所以才下了这种蛊。尤其是时间凑巧,还是石匠的忌日。”

我来了兴致,问老田:“这个媳妇,呃,这个婆婆,现在还住在山里吗?”

老田摇摇头说:“不太清楚。后来听说她生了个女儿,原来进山的时候,就已经有孕在身了。”

“她们母女的消息非常少,也没人愿意主动打听,只有这个悲惨的故事,流传了下来。”

“她如果还在世,算起来今年应该六十岁上下,她女儿也差不多三十四五岁了。要是现在,石匠多半能救出来,毕竟不是当场砸死,熬了大半天才咽气。”

我想着这位外地媳妇,肚子里怀着孩子,眼睁睁看着老公在石头下面痛苦哀嚎,一点一滴地流逝生命,是何等的绝望和无助。

而这桩惨剧完全可以避免。

只是因为个恶毒的谣言,就轻易毁掉了原本可以很幸福的一家人。

老田看我脸色凝重,有点后悔讲这个故事,就岔开话题,“我还知道一个小小的奇闻,听说附近小学里,有个孩子会说鸟语。”

“马上就要暑假离校了,你要有兴趣可以去看看。要是他真会鸟语,我倒想让他问问我的喜鹊,为什么两个月了也不开哨。”

……

我找到于飞的时候,他正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暑假。

于飞十三岁,正在读小学六年级。

山里孩子淳朴,对我这样的生面孔,也没有戒心。

听说我为了鸟语而来,便热情地给我学了几段。

他能学好几种鸟叫,声音尽管足以乱真,但更像一种口技,懂不懂鸟语,无从判断。

尤其叫声中,夹杂着一些奇怪的音符,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我听完,感觉没什么奇特之处,电视上的模仿秀,似乎还要更逼真宛转。

我掩饰失望之情,和于飞闲聊了几句,准备回到住处也收拾行囊,明天一早就离开湘西。

我问于飞,离家多远。

他说家在山里,要走八九里的路。

我又问他,为什么没人来接

他说爹妈早去世了,家中只有一个外婆,岁数大了不方便来。

从三年级以后,假期都是他独自往返。

我听到“山里”和“外婆”两个关键词,心念一动,问:“你外婆多大年纪了?”

于飞回答:“六十一了。”

我思忖片刻对于飞说:“我想进山玩玩,能不能在你家借住两天?我会付房钱。”

于飞好像不太清楚房钱的含义,只是点点头说:“你要不嫌累,可以跟我一起走。”

我帮他背着行李,领着他,先来到老田家。

我收拾了一些个人用品,跟老田说进山住几天再回来,房间先给我留着。

我的另一个目的,是打消于飞的顾虑,让他知道我和本地人有联系,不是随随便便的外来人。

但于飞没有意识到我的苦心,兴趣全在老田的鸟笼上。

反倒是老田忧心忡忡地叮嘱我,一定要注意安全,留心瘴气。

他特地为我准备了一板诺氟沙星,和几粒青蒿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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