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4)

“唉……”吴承志想说的话很多,但千言万语都从喉咙中撤走,仿佛被吸进夜晚深藏的无尽漩涡。他不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鼻头一酸,几近潸然泪下。

虽然佧特话说得颠三倒四,但他已经判断出来了。四十余年,他站在董从仁身边,可以说他是亲眼看着董炜成长的。

从这孩子呱呱坠地,到他的第一个转身、站立,再到青春期脸上冒出的第一颗痘痘、受伤流的第一次血——吴承志都陪着他。他曾经失去了全世界。打从父母离开他的那一天起,董炜就不再只是那个天真聪慧的孩子了。

可基因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哪怕早早就阴阳相隔,孩子的骨子里头还是会存在父母留下的印记。吴承志清楚董炜的脾性。他既有董从晏的豪爽,也有顾韶华的坚毅,就算是训练途中累到极致、精神濒临极限值的时候,也不会轻言放弃。心气又高,认定了什么就想努力做到最好。

董家人全都一个样,面对别人宽宏大方,对自己从不心慈手软。典型的自虐类斯巴达教育。

董炜这么优秀,全是给他自己逼出来的。

那场谈话内容若非涉及他父母,按照他的性子,断然不会流泪。

佧特掏了条手帕给吴承志,踟蹰地说:“剩下的,我忘了。”吴承志坦然接过拭去眼角渗出的泪,红着眼眶,还跟她开玩笑:“佧特啊,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钟,你是鱼吗?”

佧特看着他颊上两道水印,嘴硬地说:“我通常只记得快乐的事情。”吴承志边哭边笑,嘴边的笑容还是逐渐占了上风,“那敢情好啊,做人就是得笑口常开、常常开心才好。”

佧特绞着手指,敷衍了事地点点头,暗地里却埋怨自己:记性那么差,难道真是条鱼吗?

真是的。

忽然间,历史中的一幕又像注入了生气般,倏忽生动起来。

阿炜两颗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怒瞪着她:“你哭什么哭?我都还没哭呢!”

咦,原来真的哭过吗?

佧特两手情不自禁摸上眼眶,蓦然想起小阿炜那时说过的话。可事到如今,她抓耳挠腮想了又想,除了那句突然蹦出来的话,果然再想不出其他的什么片段。岁月留下的白印,都是她忘却的痕迹。有些时候它们不请自来,有些时候,哪怕是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

那些留白像狰狞的伤疤,对着懦弱的她窃窃嘲笑。仿佛不管她怎么努力,还是已经忘记了。都忘了。那些曾经看过的风景,触碰过的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佧特想得脑门儿疼,果然已经忘了个干净,啥都想不起来。

算了,不想了。

不好的东西会自动消失,也挺好的。

她正想找个人说话以掩盖掉对自己的失望,另一块记忆碎片却从天而降,恰似一片玻璃划过眼角,传来割伤的疼痛。

夜色中佧特突然瞪大眼睛,瞳孔像猫一样放大——“那是什么?”

董从仁从她手中接过一颗紫色珠子,忧伤地说:“我暂时代你保管。”

——那是什么?

现在看来,那颗珠子跟洛修送给她的礼物,简直一模一样。围在她脖子上,除了自己没人能看得见的礼物。

“不要紧,有我在呢。”

咦?

在繁星海岸,洛修一脸哀伤地看着她,将她揽入怀中时,轻轻说了一句话,“不要紧,有我在呢。”

佧特现在想起来了。

所以后来她才依样画葫芦,跟阿炜也说了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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