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开关(9)

“雷修?”

似曾相识的名字犹如暮鼓晨钟,敲醒了尘封于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被泪水浸湿的双眸流露些许异色,黎柔不经意地蹙起双眉。时光倒流,她想起友人当时莫名悲伤的眼神。不安滑过心间,如同水面下转瞬即逝的一抹猩红,凶猛波浪层层交叠联手覆盖,不消片时,大海已重归平静。

门外再次传来秘书的提醒。

由楚兰山亲手策划的中令上任仪式接近尾声,游船沿着既定航线折返,即将靠岸。这场浮夸的巡礼虽为黎柔所不喜,却也给了她和洛修最后道别的珍贵时光。

许多事情兜兜转转,仿佛又都回到了原点。

只是这座城及城中居住的人,都改变了。

唯有眼前这个人清风明月,从未变过。孑然一身地来,满手余香地离开。洛修,他就是这样的人。

一个过路的旅人。

黎柔佝偻着背,站在洛修面前,满是褶皱的眼皮微微抬起,尽管心中有数却还是开口道:“你还记得?”

洛修目光遥透虚空,那一刻竟像是对黎柔的提问充耳未闻。

黎柔眼圈又红了,问:“你今夜就走?”

洛修像是突然惊醒般收回了那莫名的视线,沉静目光落回到黎柔身上,又恢复成了往昔那汪测不透深浅的水潭。

他顿了顿,“有兰山和余潞在你身边,我很放心。”

水面荡起涟漪。

黎柔轻微颔首时,外头传来饱满洪亮的声音,“那是!交给我们妥妥的,保管老妈子活到一百岁!”楚兰山踏着轻快步伐现身在舱门外,笑脸盈盈地说:“修哥啊,你就放心地去环游世界吧!位子给你留着啊,不着急,你想走多久就走多久,什么时候回来,一句话就行,不准跳槽啊,不准喜新厌旧!”见屋内两人都注视着自己,才扬起手来亡羊补牢地敲了敲门。

余潞出现在他身后。

见两位正主驾到,一直守在门外催人的秘书松了一大口气,功成身退。

黎柔揪着眉一脸不解看向儿子,“你来干什么?外边那些贵客,晾甲板上做咸鱼,让他们自生自灭?”楚兰山走到老母亲身边,神气活现地炫耀了会儿新戴上的象征中令身份的宝石戒指:“我宣布!从今天开始,本少爷我就是中令了!妈,你开不开心?”

黎柔一下被他逗乐了。

楚兰山牵过黎柔的臂弯,撒娇道:“妈,你还没夸我呢……”她拍了拍儿子强壮的手臂,“是!我家儿子最厉害!这么快就开始玩忽职守了!”楚兰山嘟起嘴道:“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偷跑……那儿还有一个人呢,你偏心!我吃醋了。”话罢,再次摇动母亲的手,“你还没夸我呢……”

“你什么都有了,还要什么礼物?”

楚兰山瞥了洛修一眼。黎柔二话不说拧起儿子的耳朵,“都多大人了,公私不分,当什么中令?”

“妈,痛!欸,痛!”

“不痛你怎么长记性?之前答应我的事都忘了?你以为自己是条鱼,记性只有七秒钟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错了!松手、松手!妈、妈,给我点面子!”

洛修微笑着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余潞和往常一样,安静地靠在洛修身旁站定。一身笔挺西装,举止得体,笑容恭敬。不过分,不逾矩。与数百名宾客谈笑风生一路走来,照常悬挂在他脸上的神情温和恍若山间岚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要风无声息,便没有人能看穿掩藏在他面具底下的真实心绪。只要没有人前来戳穿,他便也可以假装这只是一场稀松寻常的告别。说了再见,还会再见。他们和修哥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珍惜的人也不会走远……

一只手倏忽搭上他的肩,余潞浑身一颤,听见洛修衷心的赞美:“你做得很好。”

他低下头。

风势忽涨,薄雾尽褪,显露出山头贫瘠荒凉。

大家都心知肚明,若非万不得已,修哥不会贸然离开。只是,时间竟过得这么快吗?

这么快,属于他们一家人的时间就已经过去了吗?

余潞胸膛微微瘪下去,嘴角抽动着,涩然唤了声:“修先生……”站在曾经高出自己一大截如今双方身量却已相差无几的大哥哥面前,他捏紧双拳,倒抽了好几口气。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光会倔强,却一事无成的小孩。

他想说,修哥,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会是你坚实的厚盾。

也还想说,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我们都是一家人。

可是,话语有时候是奢侈的,它久久停在喉头,相伴多年,依旧翻不过死守的疆界。

余潞想起父亲离世前的教诲。男儿有泪不轻弹。强忍住鼻头酸意,他拼命挣扎着不想让眼泪落下,可他发现,自己好像连最简单的情绪管理都做不好了。

一切都处在失控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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