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开关(8)

“人若是不完全了解自己,就不能算已经接受了自己……”清冷似雪的嗓音若有似无,透出一股冰冻在岁月里的森冷寒意,悬浮在门外的一缕孤魂霎时顿住。

那声音如此独特,仅仅是听过一遍,便周而复始地冲刷着光裸沙岸,让她的心潮阵阵起伏。

佧特微微退后,再次确认了一遍。没错,只有它是特别的。从这扇门的缝隙中没有漏出什么黑雾沉淀到底下,很可能,便是她一直在寻找的记忆开关。只有它是干净的。

那扇门里面,究竟关着什么呢?

佧特犹豫了一会儿。

同先前经过的许多扇门一样,门后传来的几乎都是她过去未曾学过的语言,有些听上去甚至不像人语。换作平时肯定什么都听不明白,但奇怪的是,现在她居然都能听懂了。

——形形色色的语言在化作声音开始传播的瞬间,各种语意便自动在她心中凝练成形。

佧特起初很是震惊,暗中揣测,莫非这就是石磊整天叨叨的天才?石磊那个人,老是把天才挂在嘴边。一逮到机会就跟苍蝇一样黏在她旁边,从早到晚的说什么从仁是举世无双的天才,要她好好珍惜能陪在和平之鹰少君身边的福分……佧特想让他闭嘴,但一拳揍上去后又不知道怎么跟阿炜交待。石磊和阿炜是好朋友。那也是她的朋友。

好朋友不能打架。

话虽如此,佧特又着实不知道什么是天才,什么是地才。好不容易等到学院放了起初她抱着心头疑问赶回去问从仁,他只是微笑。

她只得无奈的又掉头跑去问阿炜,他骂她蠢。

佧特心想,她可能是蠢才。那这扇门是推好,还是不推好呢?

她不安地在门外徘徊着。踌躇思量间,门扉里传来了婉转悠扬的低吟浅唱,那歌声听起来就像某种古老的咒语,一下绑住了她的心。佧特想起洛修的叮咛。洛修说过了,她不能哭,哭了就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虽然她不知道所谓不好的事是指什么事,但洛修说了,那件事对她、对从仁、对阿炜和对其他人都不好。她不能冒险。

但这扇门要是不推吧,她就回不了家。

——目光下移,视野穿透重重黑雾,佧特还能清晰看到躺在同一个地方的流亡者。

嗯,差不多了。

浓稠的黑雾密密麻麻地占满了下方区域,翻涌不休,如同巨大的怪兽争相啃食。原先属于她的皮囊苟延残喘。佧特惊讶地发现哪怕都烂成那个不像样的样子了,捆锁住她肉体的重重锁链依旧没有消失。这可真是……

太强了。

回头得告诉从仁这个好消息。听阿炜说,从仁最近几年都在忙着找什么新能源,目前已进展到白热化的阶段,非常忙碌,天天熬夜,最后还恶声恶气地补了句,没事别去打搅二伯!

佧特心想,这可不行。人不睡觉会死的。她得帮帮从仁。这个黑雾如此强大,说不定能派上用场。但事有轻重缓急,有件事,她还得优先考虑。佧特不无为难地注视着底下那具腐烂得无知无觉的肉体,不无疑惑地想,待会儿,确定能回家以后,她是还得再把自己塞回去吗?

嗯……

那个东西脱出灵魂后看上去无疑就是一坨腐肉。但是……好不容易找到记忆开关了……嗯……还是……

还是算了。

从仁说了,做人要往前走。佧特神清气爽地突然想起这句话,是了,也许回家的路上也根本不需要什么肉体——她爽快地别开视线,真诚地给自己复述了一遍——没错,做人要懂得往前走,让死去的死去,你要好好活下去。从仁果然是个天才,这句话说得太好了。佧特稍一晃神,才发现门后仿佛由冰雪捏成的声音还在絮絮说话,怎么那么多话呢?

……听着听着,佧特就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想去推开这扇感觉已沉寂了太久的门扉。然而透明指尖距离彼端尚有刹那之遥,便被股蕴含着融融暖意的奇异波流推开了。

佧特诧异地看了看面前陈朴古旧的门扉,又看了看自己现如今血肉无存的手指,有些错愕,这扇门,居然还是锁着的?

她又试了一遍。

结果还是被弹开了。

佧特十分震惊,门后不知道属于谁的奇异音节还在泠泠流出,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无礼之举。她虎视眈眈地盯了它许久,仿佛只要凝望的时间够长,心意够执着,天长日久的对方的铁石心肠就会软化,疑心也会消解,但看着看着,还是半点动摇的意思都没有。

佧特只好不甘心地重新去推门。

从前没有机会深入,她一直以为在这片神秘的黑暗中只有一扇门,没想到错大发了。

门这个东西,岂止一扇?

极目远眺,那些高大无比的门扉像横跨了时空边线一样无止尽地延伸下去,望不到尽头。

她不晓得那些门是本来就在那里呢,还是有人趁她晕倒不注意时偷偷搬进来的。

不过这里除了她应该没有其他人才对……噢,对了,也许门本来就长在那里,只是她之前没看见。

这种事确实是可能发生的。

据阿炜说,盟后83年以前,世人都看不见海中盟友。那是佧特最爱的睡前故事之一。但是阿炜用的词跟别人用的不一样,于是佧特好奇心发作,忍不住问:

——不是“异类”吗?

那时阿炜真是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佧特都觉得现实中竖起了一堵厚重的墙,洁净的风声一遍遍从墙的缝隙中穿过,再无人问津地默默消亡。她又不禁猜测,也许是她那个问题有毒,所以一下把阿炜毒成了哑巴。

充满试探的指尖再次朝那特殊的门扉靠近。

阿炜青白交加的脸孔历历在目,佧特想起当时他匆忙地说,海中盟友早就已经消亡了。

——那,是朋友吗?

她下意识地紧抓住那被冷落的问题不放。阿炜惨白着脸,那晚的睡前故事也就跟着失踪了。

不过后来佧特发现,有些问题不能问太多。,因为只要稍微一深入,各种难缠的问题就会拉帮结派的、摇头晃脑的一股脑儿朝她走来。好比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扇门呢?这些门又是谁造的呢?门后的世界,是属于谁的呢?

——她的指尖再次被弹开。

佧特更不甘心了。

单单是处在那扇特殊的门扉外侧,她尚未踏入其中,便能察觉到里头片刻不歇运转的奇异能量,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才能隔着屏障便透出如此馨香美好的气息?佧特暗中揣测其中所住的居民,料想里头肯定蕴藏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

有生之年,佧特从未听过有谁能发出如此动人的声音。

但为什么呢?

无论佧特努力了多少次,那扇门还是不留情面地拒绝了她。为什么不让她加入呢?佧特委屈地想,她又不是坏人。

算了。

她安慰自己。好歹心不痛了。凡事有得必有失嘛,这不是从仁说的,是阿炜教的。对了,阿炜说他没有看过鬼,可惜他不在这里,不然佧特觉得自己可以亲身示范一下。不过阿炜不在这里也好,这里的毒太多了,说不定那些黑色的肿肿云也会咬他。

从仁说,人都是从经验中学习的。佧特这句话也说得特别好,他不愧是石磊口中的天才。

唉。

事到如今她才算学会一个功课。人该保持清醒的时候还是要尽量努把力,不……是要努很多很多把力,哪怕榨干了最后一丝气力也要努下去,不管心有多痛,都要忍住,不然就会重蹈她的覆辙,一觉醒来变成鬼……唉。佧特愈想愈沮丧,愈想愈伤悲,思索到路的尽头,有点想放弃了。先前为了避开那些超级难缠的黑雾,她十分谨慎,好不容易拣着生僻的路径前行至此,好不容易找到了记忆开关,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回家了,门却是锁着的……

问世间。

佧特幽幽叹了声。然而下一刻,她却无意中发现了门上的端倪。咦?那是什么?

回望来时的路,那些门依旧据守在各自的位置上,散发出不同气味。门的款式几乎一样,门后的气息却都存在差别。有些门后如墓穴寂静,迎面扑来的是灰尘土壤的气味。大多数的门,一靠近时就能闻到它们普遍上泛滥着的浓厚的烟火气,如同托住载浮载沉小船的水波,自然地叫佧特感到亲切。只是,也有一些门散发着叫人胆战心惊的气味,佧特说不上来,却无法靠近,止步在了远方。也许藏在那些门后的是一颗巨大的毒瘤,无法驱逐,无法触碰……但佧特现在看清了,那些气味大相迳庭的门,都存在一个共通点。

过去担任苍狼之牙佣兵的时候,她曾经杀过很多人,非常确定,那些门楣和门框上烙着的同样印记,是血。

为什么呢?

好端端的门,怎么会有血?

“缦巴……”

忽然之间,一道心碎欲裂的声音从那扇特殊的门扉后传来,俨然被磁石牵引,分毫不差地击中了佧特。她瞬间后退。是谁?

那宛若的声音里没有怨恨,只有悲伤。

而那悲伤带着沉重的湿意漫过来,差点淹没了她。佧特看着那张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脸在幻影中出现,忽闻四围风声呜咽,那奇异的“吧嗒”、“吧嗒”声再次响起,这一刻恍如暗号的声音变得更加密集,如窒闷夏夜里遍布大地的虫鸣将她密密环绕,与此同时,各种鲜活的画面也像约定好了似的一齐涌向佧特。

“吧嗒”——像有人轻弹手指的声音。

“吧嗒”——像针筒扎进某个熟悉部位以后开始抽取液体的声音。

“吧嗒”——像机器安静运转的声音。

来不及深究,那些个不明来由的回忆已化作狡猾的鱼,游入暗无天日的深海里。

佧特仿佛刚见识完一场声势浩大的闪电,剧烈光亮爆开,不过迟延片刻,便是雷鸣轰响震动大地。

黑暗像即将坍塌的积木,那低沉悲凉的嗓音随着风声掠动一再地追上她。佧特游走在门与门的缝隙之中,彻底迷失了方向感。无可计量的暗物质里,逃跑是徒然的。

“是海中盟友的错吗?”

“它们该死吗?”

“这不公平!”

饱含怒意的质问咄咄逼人,夹杂着狂风骤雨般的恐怖威压卷向佧特,如大水滔滔一遍一遍地冲刷着即将崩溃的敏弱灵魂。她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历史有多长,但此刻那些形形色色、含混不清的影像如走马灯一般将她四面环绕——“吧嗒”“吧嗒”“吧嗒”——愈来愈多的控诉、愤怒、悲哀的声音加入,甚至混杂了陌生野兽的凄厉嚎叫,将她逼得仓皇逃窜。怎么会这样?她做错了什么?

“抓到你了……”

混乱奔逃间,另一把叫人胆寒的声音骤然浮现,佧特躲闪不及,被那股强劲吸力攫入了其中一扇正往外渗漏出浓稠黑雾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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