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春柳篇丨往事

次日清晨,官府又查人前来传唤。

宁行云匆匆用过早膳,便继续去协助查案了。

邢天启本想随行,却被叶流水一把拉住:“有师兄就够了,你去做什么?”

邢天启理直气壮道:“我在那破山寨待的时间可比你们都长!”

“是是是,你三个月都没出过牢门,连山寨大门的方向都分不清。去了是能告诉她们伙食有多差,还是暗牢有多脏?”叶流水毫不留情地拆穿。

邢天启表情一滞,轻咳了两声:“反正待在这也是闲着......”

“谁说今天没事了?”叶流水看了春柳一眼,见他正在专心收拾碗筷,方才在邢天启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昨日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惦记着春柳的事,打算今日再寻些机会帮衬一下,总不能让这数年的相思就白白随那一江春水向东流了。

邢天启听罢眉头微皱,似乎仍有些纠结。

叶流水看穿了他的心思,调侃道:“我懂了,巡抚大人比我们更重要”

“胡说什么!我当然会留下,留下!”邢天启面染红霞,急忙为自己辩解:“方才我只是在想要怎么帮他......”

这呆子真容易上套......叶流水狡黠一笑,然后转头对春柳道:“春柳,今日带我们上街逛逛吧?来昭化几天了,你都还没尽过地主之谊呢”

春柳略带茫然地抬起头,听清他的话后又一脸歉意:“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

“没事,这不是这家伙前两天还不能下床嘛”

叶流水看向窗外,意味深长道:“正好今天天气好,适宜出行。说不定——我们还能碰上什么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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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公子,这是我们昨夜筛选出来的名单,您看看这里是否有那些匪徒?”

宁行云刚至县衙,师爷便递过一沓厚厚的编户资料。

他微微一惊,心下感慨:真不愧有巡抚大人坐镇,这效率可真高啊......

“他们是根据你口述的体貌特征,抽调了附近各县的档案,对照编户上的记录来筛查的,难免有些出入和遗漏。你粗略看看,若是有能对得上的,便立即差人去查。”

古芊月从内门走出,眼下略有些青黑,但面容却不见丝毫颓色。

宁行云注意到她身上仍是昨日的穿着,料想她是在衙门里过了一夜,心中不禁多了一丝敬佩。

他快速过了一遍,然后抽出几卷递给师爷:“这几个人,可以查查。”

然后又对古芊月道:“不过即便我们确认了他们的身份,想必也没有太大用处。这些人本就是自愿离家,如今又犯了事,应该不会再冒着风险回来。”

古芊月点点头:“嗯,我知道。”

她一撩衣袍,在餐桌前坐下,接着道:“待我用完早膳,你再同我去一趟山寨。昨日匆忙,未来得及细看,说不定还有些遗留的线索。”

“好。”

宁行云环视了一圈,发现没有县令的身影,便问道:“县令大人呢?”

古芊月头也不抬:“昨日她忙了一夜,身体有些不适,我便让她先回去歇息了。”

一旁的师爷连忙凑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大人,您也一夜未歇了,要不要......”

“无碍,习惯了。”

古芊月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随便喝了两口粥便爽利地让人背好了两匹骏马,与宁行云再次前往山寨。因嫌累赘,所以二人也没有带任何随从。

去往山寨的路程并不十分遥远,加之时间充裕,身子又确有些疲惫,古芊月出了县城,便放缓了赶路的脚步。

宁行云策马跟在她的身后,看着那瘦削挺直的身影,唇齿微动,正想找些话题缓解气氛,便听古芊月先开了口:“宁公子,在你们那,是不是都是男子掌事、当官?”

“嗯。中州男子位同蜀国女子,皆是男子为官。”

宁行云微诧,不知她为何会问这个。

古芊月又追问道:“那中州女子呢?境遇如何?”

宁行云如实道:“女子位卑,不可为官,亦难从商。大多人都是当个贤妻良母,相夫教子,了却一生。”

说罢,他观察了一下古芊月的神情,本以为她会义愤填膺地为女子的不公境遇声讨一番,但没想到她只是抬首看向远处掩映在云雾里的黛墨青山,目光怅然,连带着那一席洒脱的青袍也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寂。

“巡抚大人可是有什么心事?”宁行云忍不住关切到。

古芊月沉思半晌,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突然转过头问道:“若是你生在蜀国,你当如何?是以男子之身不甘求取,还是甘为卑位,安分持家?”

宁行云轻笑:“境遇不同,周遭的思想观念不同,会塑造出一个什么样的我尚不得而知,又怎知那样的我能做出什么选择呢?”

“说的也是......”古芊月眼神微黯:“即便再设身处地,也很难全然理解他人境遇吧。”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宁行云继续道:“巡抚大人若有心结,可以放心一叙。我们本就是过客,这里发生的任何事对我们来说,都像是风一样,吹一吹便过了,什么也带不走。”

古芊月勾唇一笑:“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跟你开这个头了。”

“出了县衙,叫我芊月便可!”她扬鞭一喝,继续策马前行。

宁行云甩鞭跟上。关于古芊月的故事,便糅杂在耳边呼啸的风里,裹挟着马蹄下的哒哒脆响,娓娓道来。

人人皆知古芊月是昭化县难得一见的奇才,自幼便通读史书,才学斐然,成了全蜀国最年轻的女状元。即便是入了官场,她亦是出类拔萃,最受女皇青睐。

但却没有人记得,同期还有一名男子,也有如此才名。

那人唤作季清风,与古芊月相识于学堂。

当时两人皆是翰辰学堂里出了名的神童,且都心性好胜,时常切磋文采,比较学问。起初他们还相看两厌,久了却也生出惺惺相惜之情,感情日益升温。待学年末时便已是出双入对,形影不离,被外人视为昭化县最为登对的才子佳人。

蜀国男子地位虽低,但却不像中州女子那般约束甚多。若是家族在朝中有贵人,也能通过科举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古芊月本以为二人可以顺利地考取功名,一同入朝为官。却不料科考那年季清风家中突发巨变,一下子失去了朝中仰仗,即便他策论答得再出色,也未能挤上那一纸功名……

古芊月在凌云殿上独占鳌头,返乡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季清风。但季清风此时家道中落,又科考无望,觉得自己已无颜面对,便始终闭门不见。

古芊月屡次来寻无果,季清风又表现得如此桀骜,反倒迎来了周遭男子的嫉恨。他一时从风光的少年公子变成了人们口中可怜自负的鼠蚁,每次出门便如同踏进了流言蜚语的荆棘,每一句低语都在他的心上狠扎。更有一日,季清风在路过一处酒楼时,被人设计从头上泼下一盆矾油,烧毁了那张清隽舒朗的脸庞,剥夺了他最后的仰仗……

“……如今他人呢?”

宁行云听罢,沉吟了良久,方才小心问道。

古芊月双眼微阖,黑黝的眼眸似一团散不开的愁雾:“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也是,他是一个如此傲气的人,又怎会容忍在我面前展露不堪。”

宁行云眉头紧皱:“竟用矾油毁人面目,到底是谁如此狠心?”

古芊月眼中一闪而过少有的狠厉:“一个肤浅的蝼蚁罢了。如今应当散落在泥土里,被牲畜来回践踏吧。”

“蜀国男子最重容颜,所有人包括季清风自己,都以为这样我便会对他生厌了……”古芊月冷笑一声,笑意又渐渐掺了苦味:“可是……我所心悦的本就不是那张皮囊,是他的才学,是他的意气风发,是他的体贴温柔。世间好看的男子这般多,难不成我都要喜欢不成?他都没问过我想要什么,凭什么就能自作主张地消失?”

“他只是……”

宁行云话音未落,便被古芊月抬手打断了:“宁公子不必劝解我,我明白他的难处是我无法体会的,他也是逼不得已…其实我怨的更多的,还是我自己吧。如果当初我能思虑的更周全,能帮他一把,能阻止这些事情的发生……”

古芊月看着眼前不知不觉已经走到的山寨,潇洒地翻身下马,眼中重新唤起笃定的光芒。

“罢了,世间哪有这么多如果,我能把握的只有以后。”

“我一定,会再找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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