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王掌柜招呼老伴温点剩面汤,再把靠厨房的杂物间拾掇拾掇。

王掌柜老伴将一碗剩疙瘩汤倒大马勺温热,“哗啦”倒进许敏学的白搪瓷缸里。许敏学用红地瓜一般的双手捧着搪瓷缸,三下五除二便将疙瘩汤扫光。四眼黑狗趴在暮色里,它眼睁睁丢了晚餐,气得翻转母狗子肿眼,冲着许敏学呲牙咧嘴。瞠目结舌的王掌柜在一旁站着,等到饿神用开水把缸底的面糊涮涮喝了,便领入杂物间。

王掌柜先划根洋火柴,点燃火墙顶上的小火油灯,又找出半截铅笔,便催促许敏学给孔克己写信。心怀叵测的王掌柜特意嘱咐许敏学,让他写上病体沉重,病倒在平阳大车店已有些时日……这就像地方向上方催讨救灾款,只有灾情汇报得越严重,得到的粮款才能越多。

许敏学趴在炕沿上,透支了全部高小底子,终于划拉出一封求援信。如释重负的王掌柜坐到炕沿上,阴沉的胖脸蛋也透出几分晴模样,他手搓围裙道:“啊呀,字写得不错呀——大兄弟,往后你就在这屋住下,行不?”

“行,行!”许敏学连忙答应。

王掌柜慢条斯理道:“那么——我丑话可说到头里——每天店钱一块——还有三顿饭钱一块二——那个么,共合两块两毛一天——这我给老乡算是便宜了——你说,行不?”

“中——中!”许敏学爽利应承,却暗骂王掌柜白脸奸相。普通的大车店一日也就五角钱左右,另外,一块二在大饭馆子能买个糖酥烧饼。虽然许敏学被宰得难受,但借助火油灯,看见王掌柜那副阴阳莫测的胖脸,骇得丝毫也不敢争辩。

许敏学一味应承着“中中——行行——”他已经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最后连同劈柴,烧水等附加条款也全部答应。王掌柜用铅笔头逐条写到一张纸上,又让许敏学签字,按上手印,才将求救信和协议书揣怀里。

心满意足的王掌柜道:“咱们这是一回生二回熟嘛,你也累了,就早点歇着吧。”王掌柜站起身寻思片刻,又嘱咐别忘记吹灯,才挑布帘出去。许敏学将湿衣服搭在炕边,在露黄土渣的芦苇炕席上解开行李,打开搓结棉疙瘩的旧被。疲惫不堪的许敏学将被子的一半当褥子,一半当被子,像包菜盒子一样将自己裹起来。

夜里,许敏学不断做梦,一会梦见老娘烙喷香甘甜的鸡蛋饼,一会梦见杨墩英给自己换上暖烘烘的棉衣,还梦见女儿扑到自己怀里欢笑。这两天许敏学体力透支,等后脊梁被芦苇片划得火燎燎的,睁开眼已是半晌午了。许敏学晃动生疼的脑袋,猛然想起要为大车店劈柴烧水,就慌忙下炕。

平阳客栈的厨房飘逸着诱人的烀肉香,噼啪作响的桦木柴火爆舔着大铁锅底。王掌柜腰扎围裙,正在预备中午饭,他听见许敏学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许敏学嗅着肉香,强咽几口唾沫,他揭开水缸盖,却发现里面满满的,就抓起一块桦木木柈子,预备添灶膛。冷不防,背后王掌柜嗷一嗓子道:“干啥!你快起来吧,你。”

许敏学被吼得懵懵的,慌忙撂下木柈子,还想着去院里劈柴火,就怯怯地问道:“王掌柜,劈柴的斧头搁哪了?”

“不用劈了!你回去歇着吧!”王掌柜横眼睛道。

讪讪的许敏学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敢再惹火王掌柜,就溜出厨房。冷不防,许敏学听到背后锥刺一样的声音“真个缺火的东西,就剁不烂你了!”老板娘就着菜墩一边骂,一边操刀剁向一堆烀熟的牛杂脆骨。心烦意乱的许敏学不提防,大门口的四眼黑狗忽然跳脚起来,挣着链条朝他一阵狂吠。

中午头,来打尖的大车老板儿渐渐地多起来。厨房那端闹哄哄吃喝,而杂物间的许敏学肚皮贴着后背,后背贴着凉炕。许敏学痛恨王掌柜夫妇现世报,他花高价住店,却蒙受羞辱,难免设想自己时来转运,要好好整治这家小业主。眼皮微翕的许敏学寻着眼前红光,幻想王掌柜和老板娘四碟碗供着自己;而自己根本不屑那些庄户饭,还让他俩换着样重做。许敏学不但恨大车店的主人,还痛恨那条势利黑狗,想着一定给它挂上块牌叫“狗眼低”。

许敏学构幻的“燕翅鲍”终究抵不住饥饿,实在忍不住就爬下炕。许敏学上来一阵眩晕,他扶着黑泥墙蹩转到厨房门口,委身坐在小杌子上。那条四眼黑狗也饿了,抻头趴在地上,眼巴巴望着厨房。

一拨拨的客人吃完牛肉蒸饺,喝完牛杂拌汤,“啧啧”剔着牙缝走了。许敏学一直等到老板娘把剩汤倒进狗食盆子,也没盼到自己那份大饼子。起心火的许敏学一声没吭,他扶墙回到杂物间,一头翻仰到土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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